?哇。amazing,介绍被炸掉了。

一句话简介:牲口bot精神遗民
凹三:yeshoubai

[授权翻译][周迦]不法之镜Зеркало неправедности(2)

    ***


  他拨动了琴弦。


  雷鸣般的震响,远方战争的回声,伤者的呻吟,寡妇无望的嚎啕……全都蕴于其中。


  我踉跄了半步,尽力自若地坐了下来,我有预感,自己可能撑不到他唱完,也许……我离开更好?可为什么我不能克制地对一些未知的事感到好奇,为什么一种如走兽恐惧蹊跷的饵食的忌惮,从我灵魂深处升起?


  “大概是……”我颤抖地自言自语,“这个乐器非比寻常。”


  “请听,请听……”仙人开口唱道。


  不,这不是唱诵,他的声音与他的神色一样深沉平稳,只是在几个词上用力,如同手指揉着弓弦,从松弛至紧绷……最后放出了箭矢。


  “婆罗多子孙啊,有那么两个人,因为命运安排成为了映照非法的镜子。他们本身无咎,或者,我应当说,如非他们不得不承担曾经的恶业,他们将无瑕无咎。他们是天神赐福之子,然而在前生,他们却居于阿修罗的躯体里。这样的人,灵魂糅杂了神圣与劣根,待他们投身人世,灾难便要兴起!如果他们不能识得自己的天性,不曾意识到自己的厄运,不能把这厄运只拘押在自己身上,那么这恶业就要冲荡大地上的每个国邦……”


  “我们熟知的这位女郎,是阿耆尼之女,她也曾是一位阿修罗女,名唤亶妲。我们礼敬的这位国王,他是苏利耶之子,然而曾经,这位国王是那罗迦,一个毫无善性的魔王,他只把恐惧和愤怒播向四处……”


  “请容我一问,仙人!”惧契大师插话道,“天神怎能把阿修罗的灵魂认作孩子?这绝无可能!”


  “这也是天神为何离弃这样的孩子。因为他们无法压抑心中恶意,于是他们被留在人世,不得不在人间周转……人的命运再艰苦不过……宇宙众生,唯有人的磨难能抵去他们的恶业。对这样秉性和我们不同的灵魂,人世不过一个监狱,一所苦牢,一场奴役——为人!是他们身受的侮辱!然而天神留下的些许善性,却是照进这监牢里……唯一的光。”


  “阿耆尼神把他的女儿送往人间,但因为她从前的恶业不是十分深重,她成了一位公主……而苏利耶之子,他从天界跌入贫苦,跌入那最无指望不可再生的人群中……好在,苏利耶一时怜悯,他也不忍看着儿子此生至卑至贱……所以他不是不可接触之人,但也仅此而已了。”


  ……我听着他离奇的歌,却不敢细想。我不禁害怕听到关于他的一切,听到他如同天神却又身受诅咒的根由……不过,也有可能我把因果错置了。这个仙人见过盎伽王,为这位国王的气度折服,于是动用才智,想出了这个故事……


  我毫不意外他足以使任何人动容,就如同使我动容……


  “这两位非凡的人,从他们出生,就引人注目!毕竟他们美丽非常,力量非常,天赋非常,连身处人世的灵魂都不失高贵与正直……所以他们成为了映照非法的镜子。在他们身边,旁人不禁自觉渺小……即使人们不愿承认,不能自认……但还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自己的卑劣。无论这两位身处何地,蒙难还是居于堂皇,他们曾经的业报都不会放过他们……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会在最恰当的时候开口……在痛苦里加深他们的痛苦,讥讽他们的无妄之灾……”


  “德罗波蒂公主成了拥有五个丈夫的妻子,这是她命中注定,是上天的旨意……更是她曾经的业报。她的遭遇是伦理摈弃的,唯有那些离经叛道的,懒于谴责道德之人,才不会去冒犯她,说她有罪……甚至更恶毒的言辞。然而对她而言,还有曾经的恶业落在身上的残忍不止辱骂:许多人得知她属于五位丈夫后,便觉得她是可被摘取的……可以被侵占,如此罪恶的企图发生过一次,且日后还会继续重现!她是正法之莲,亦是不法之镜!没有人能逃脱那面镜子的映照……所有人在她面前,都会流露出自己最卑弱,最下贱的一面……并因此恨她。”


  ……说得不错,再没人能把如火的般遮丽概括得那么贴切了。连我也无法克服嫉妒它微弱,却沉重万分的呼气。我在众多国王,十分艰险里赢来的最美丽的女人……她却两年后才送到我身边,在去过我兄长的房间之后……可他们是我的兄弟!我们必须是一体同心的……我们都已经与她结合,她是我们品格无暇,意志坚定的尊后,所以这意味着……


  “并非谁都会在这映照非法的镜子前显露丑态?”我大声叫出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当然可以!但你要十分聪慧,且意志坚定。不是所有人都生来有此品质。但才智与品德可以后天习得,你可以锻造自己,淬炼自己……如果你决心于此。但不是所有人都打算磨砺自己的品性。”


  “——甚至,与苏利耶之子身处一处,比与阿耆尼之女相处更难。尝试克服自己的矜贵吧,世上的王子与大君,有些首陀罗比你们更加英武,更加强壮,甚至可称是尊者之土上最伟大的勇士!他因高尚与怜悯在婆罗多之地闻名!于是,任何人,一旦有机会,常常难以克制地想把话语如尖刀一样刺进他胸膛,提醒这敏锐异常的人,他来自何处,他是谁的奴仆,以及各样人们认为有损名誉的事……”


  确实如此……我也是其中之一。我称他为难敌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隶……那么大声,那么讽刺。而我的兄弟,尤其是怖军和无种,他们说过的……我更是羞于记起。如诗歌中所述……我真不知道有谁,能在他身边却不让心里污浊的泥泞溅去他身上……


  我不愿回想,自己赢得他的时候的情形……我对他做的事,对着一个不曾侮辱我的人……我却不能自已!这确是我的过错。


  仙人骤起抬高的声量把我从阴暗的漩涡里拉回来。


  “但他们不愿屈服,不会寻死!甚至可以把自己的不幸品下……不牵连世界,不折磨他人……然而,如果他们身边有一两个智慧的人,他们就不会被准许相见……并成为映照着彼此非法本性的镜子!他们的业力相等,卑弱之处也是各自相当……当他们流露出自己的劣性——这个女人轻侮了男人,这个男人羞辱了女人……他们都难当映照的力量,这正是引发婆罗多之土大战的原因!或许有人以为战争起源于权力、土地、王位……不!根源只是他们。只是这两个原本相距千里的人……但现在说这个,都为时已晚了!”


  他的话就如同利箭,在我的记忆里穿洞射过……


  ……那天晚上,我请求迦尔纳给我看一看他神圣的金甲。他同意了,只需闭上眼,集中片刻精力,我便看到了这苏利耶神的赐福……我问,我能不能触碰一下。


  “当然。”


  我没办法只是触碰,于是手上的抚触逐渐成了逾距的爱抚……


  “你从中感到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有。”


  “那么……别碰了。”


  他再次显露出那种毫不在意的坦诚。我感到一种能刺痛我的喜悦,因为我所触及的又是那一丝不挂的温热躯体了。


  “为什么?”


  “没有什么……你知道我需要更直观的感受,我只是需要……”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些?”当时我并不明白。


  “我说不出……”我无所不在的好奇似乎使他尴尬,“可能这也是我的磨难……除非武力,我什么都觉察不到。”


  “和你的妻子在一起时,你也这么想?”


  “……她们缺乏力量,没有哪位可以……”他突然顿住,显然是在犹豫此话是否适宜开口,然后他说,“不,有那么一位,我知晓她的力量。甚至有时候,我想……膝行过去,臣服于她,接受她的一切,什么都不敢抗拒。这也是为什么我不配拥有她,万幸,天神使我们各自走上岔道……”


  他从未告诉我这个神秘的女郎是谁。但我很清楚。


  是般遮丽,是德罗波蒂,我的妻子是他认为的,足够降服自己的人。


  并且……很久以前,只有那么一次,在我们亲热后的空当,在灵魂享受了肉体交融的惬意后,她突然陷入不安……我的妻子向我坦白她在选夫仪式上,几乎叫她喘不过气的恐惧……在迦尔纳离赢得她只差一拉弓的时候。


  “我不知道……当时我的心竟然还没恐惧得裂开……我只想尖叫,说什么都好……所有话语,我已经顾不上什么样的话会有损我的身份,会叫人觉得无礼……我想不了那么多,我也顾不上……我只是想阻止他赢,他绝不能赢走我!”


  “可是为什么?”这是我的弊病——我总克制不住对别人秘密的探究。


  虽然我确实觉得嫉妒,但我也感到理解……毕竟,虽然那时我还没落到如今境地,但我不得不承认,他是特别的,也许在婆罗多之地中,再没有像他一样的人……一个不谙世事的女郎,怎么会看过一眼却不欣赏他呢?


  我直接道出了疑惑。


  “那又怎样!”她不禁颤抖,忍不住高声,“他的眼神……仿佛恨透了我,恨透了所有人……如果让我嫁给他,我宁愿死,不,我死也不要死在他的身边!……我曾两次梦见我嫁给这个恐怖的人……世上再没有比他更残忍无情的了!”


  “所以,并不是因为他的出身?”


  “不……是因为他本人。我很怕他……”


  那时,她把额头靠在我肩上,我搂着自己的妻子,安慰她,比如我们会保护她免受所有恶人伤害……但我骄傲的般遮丽很快回来了。她从我身上离开,并且不再提及她的恐惧。


  而现在我再次听到这个仙人奇怪的诗歌,以及关于他们两个命运的揭示。


  “哪有什么战争,歌人?”惧契大师问,“盎伽只有和平,我们尊重爱戴自己的国王。从没有人听说过,你唱的这种荒谬的故事……我们的国家在他的庇护下日益兴盛——他是多么伟大的弓箭手,一支箭就能克败一国军队!盎伽的战士视他为榜样,日日精深自己的武勇,没有人胆敢宣战盎伽!并且……我们还有象城这个盟友!大君明智公正地治理此地,虽然起初我们不能接受一个首陀罗竟做国王,然而在象城的威吓下,我们不得不忍受……但很快,他证明了,盎伽王实是天神给我们的赐福!”


  “因为还要很多年……他当然很强大,能力不可估量。他还能忍受自己的不幸……但总有一天,他的力量,他的学识,会在绝望里如雪崩一样坍倒……而后他将顺应战争,在战争中找到自己的葬身之处。”


  ……我听过类似的说法,但,是在哪儿?


  是的,在之前的一个梦里,那时他是一个健达缚。


  “战争最开始并未卷入他……如果你们想知道,那我就直说,美丽的德罗波蒂才是战争的开端!她已到了忍耐的极限,她将无法把痛苦和仇火紧锁心中,她终于将之释放出来,经由所有庇护她的人。而那些庇护她的男人,为了满足自己的残酷与虚荣的欲望,他们把自己藏在为这女郎复仇的幌子之下……然而参战还是阻止战争的关键取决于我们的国王。他届时会得知一些秘密,他不得不选择自己走上哪一条路……然而,他并不会为世人选择安宁,他的绝望也需要一场战争!他本可以拯救成千上万的人,但对他来说,这些人的性命,已不及他的解脱要紧了……”


  他现在说的似乎是连他自己也不全理解的东西,是来自大梵的……如同偕天的预感,或者室伐底的妙论。


  “你又在胡思乱想了。”我暗暗骂了一句,“只是因为涉及到他,你的思绪就叫人牵着跑!”


  不知何时沉寂下来的乐器又发出一声低吟,仿佛它有意接替仙人让人窒息的荒诞故事,给它的结尾续以无穷的,雷鸣一般的回声……


  “仙人!”智慧的惧契大师先克服了自己的忧虑,“你的诗歌十分动听……但它能有几分真实呢?”


  “像真的一样真实。”他抬起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就好像圣君罗摩与福身王子嗣们的故事一样真实……”


  “可这些人的事迹我们都听过……”


  “曾经仙人们流传下来的故事,已在几百年来被无数人传述了无数次……圣君罗摩早已不复存在了,我们知道的只是自己希望他成为的模样!那么为什么不从现在就开始呢,为什么不遵从我们内心的想法,叫那些活着的人也成为我们期望的样子呢?为什么我们不能思考一些,他们应得的品评——关于他们的强大和怯弱,关于他们的正直与罪恶?我在扯谎吗,我在诽谤吗?一千年之后,谁知道德罗波蒂尊后是什么样子?唯有列位仙人的经卷里记述了她。也许,在听过我的诗歌后,世上会有人想改变什么,有人会想让众生命运的走向截然不同!为了避免战争,会有人想扼制自己的劣性,克服他在镜子中映照出的非法!……他们本应得到敬重与美誉,而非象城压在他们身上的重担!”


  “如若我们能知道你所言虚实就好了。”上师说,“或许我们当中有人愿意为此弥补,但是,连你自己都不确定你唱的是什么……”


  “我确信它是真实的!但我绝不向人保证它是真实的!诸位,不要说你们从未听过这样的污蔑了,要是你们不愿意,就把它忘了吧!”


  “那么感谢你,可敬的诗人。”这位婆罗门已不再掩饰自己异见和恼怒,“显然,你的天赋确实让你不知惧怕……在听过你的故事后,我想做的只有往河边去,在清凉的河中洗干净自己。”


  “也许我已经惹你们厌嫌,大智慧的人啊……尽管如此,我依然有一首歌要奉给你们。关于你们的国王如何忍受他的痛苦,如何消磨他恶业的惩罚。这是首颇为美丽的诗歌,讲的是他毅力殆尽时,他如何把自己献给他的奴隶,一位本来强大的勇士……叫这奴隶反作主人,由他支配,极尽情欲之乐。这是唯一能叫他解脱的妙方,起码解脱一时,听吧,再没有更美妙的诗行了!”


  我险些被这无礼的东西噎死,我狠狠咬了口手腕,才没喝止他。你怎么敢这么胡说……你这龌龊的畜生……


  “太放肆了,诗人!”惧契大师亦怒不可遏,“纵然只是编纂虚事,这样的诗也不应存在!确实,我们的盎伽没有王后,但是盎伽王在象城早有一个家庭,有妻有子……这是合乎正法的家庭!你怎能妄论诽谤我们国王的艳事!无论你说得多么动听……这都是不能容忍的!”


  “这并不是非法,智者啊!”年轻人感慨道,“这是……”


  “够了!”惧契大师几乎是愤慨地站起身。


  “那么好吧。”仙人谦恭地妥协道,“让我歌颂拉克什米女神吉祥的莲花吧。”


  他继续歌唱,唱了那些美好却毫无意义的东西……


  女神的颂歌很快结束了,他也离开集会,他再次合掌在胸,鞠躬辞行,但是没有和那些年轻人一起走,他只是径直走开,往神庙的深处走去。


  而我站起来,跟上了他。


  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欲望……指使我去杀了谁。




              ***


  这畜生……


  我把手落在他肩上,这无礼的野人转头看向了我。


  “你有自卫的刀剑吗?”我也不关心其他事。


  他看着我,他的眼睛……简直说不上是一双眼睛——不过两只背扣着光亮甲壳的肥硕甲虫罢了……他的注视中,还仿佛生着诸多长有毛绒的腿。


  我不觉收回手,甚至有些想吐。我一拳都挥不出去,因为哪怕我碰他一下都觉得恶心……


  “请你赐教,尊者。”他仍谦卑地说道,声音柔润粘稠,如同腐败了的酥油,“我到底说了什么,才招你这么记恨?我会向您赔罪,但得先告诉我原因。”


  我意识到,我说不出口,我甚至没办法指出,他那些下流的狂言里,哪些是错的。


  “每一句。”我从胸腔里挤出一口气回答他。


  “原谅我吧,尊者,我只说天神启示给我的事……尽管我知道很多人都会为了这些启示,砍掉我的脑袋。”这爬虫一样的人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本来就稀奇的嘴唇因为自嘲更加奇特,“但你也看到了,它还在该待着的地方。”他用手敲了敲自己的头巾,“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你的任何事……我几乎能看到马达夫的战车从某处驶来,无情公正的妙见神轮,不偏不倚地向你飞来……你这多舌的诗人……它能齐整地截断你的脖子,比我的箭截得更平整……这才是一首适宜人耳的诗!


  然而马达夫……他只在知道自己正保护谁,或者出于公义为谁复仇时,才会动用妙见。


  可我现在的愤恨,根本没办法对他讲出口。


  辉煌的金色战车于是驶去了,它从幻觉中来,又消失在半空中……我眼前的又只有两只甲虫一样的眼,甚至它们现在兴奋得仿佛有翅膀能张开……


  “谁管你怎么活着。”我撂下一句。


  然后转身走了。


  一直走到一个没人能看见我的地方,一个哪怕我把自己的头往石头上撞,也没人理会的地方。


  “唉,又是个这样的人。”这下流胚子甚至因为我的避开遗憾不已,“我能活下来,是因为很多人都想杀我,但不知怎的,他们只会从深夜,从逼仄的夹角出来索我的命,或者毒药……不,我们是刹帝利,我们只会公平地决斗!——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我要告诉你,尊者,我手无寸铁,只能被人屠戮,但你不会趁此杀了我。”


  我愣了一下,但没转过身看他。


  “你是在嘲弄刹帝利的威严吗?你觉得他们荒唐,因为他们没有把你当真,没把你像随便一只鸣虫那样踩死了事?你为什么还活着,因为他们真诚地遵守了誓言!”


  “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正派。而且,可敬的人啊,你应当说我们,而非他们。只有瞎子才看不出你是个刹帝利。你在伪装下遮遮掩掩,这就是你和其他人的真诚了,人们总说不明白,他们究竟想把我怎么着。”


  我想象着他人头落地,总算勉强压下了厌恶。


  我现在只想离开。


  “等等!”他叫住我,“或者,也许你不愿多说,是因为这个秘密不独属于你。那么你的沉默便是正当的,因为你是个信守诺言的人——你不愿背叛,这是值得推崇的。然而一味地沉默也会毁了你。你想谈论这阴私……你想伤害他人,只为了释放自己的忧性,消解你的愤怒……但你不能,你现在只想伤害自己——因为你没有能指向他人的力量了。”


  我如芒在背,不能动弹。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仿佛所有经过我身边的人,全都看透了我……


  怎么会这样,难道我心中的不平已经触怒了大梵吗?


  “请别怪罪我的唐突,尊者啊。”这人又说,“我不能未卜先知,也不能安抚愤怒,我更不是通晓阿育吠陀的大师……我没有权利要求你向我倾诉,是什么折磨你,但如果你需要有人倾听……”


  “那人也绝不会是你!学舌的杂种,你一定会借此杜撰一首下流的诗!”


  “我已经编好了。”


  他走到我面前,自信地与我对视。


  他说:“你爱他。”


  我没再退让,毕竟我已经无路可退了。


  “你就是与盎伽王一同生活的那个奴隶。他利用你……做个消遣。而你爱他,现在他与别人待在一起。”


  “……你说你不会未卜先知。”我再说不出别的,连我现在的声音听着也是飘忽不定的。


  “我曾去过王宫,在校场看到过你。他打你是为了激起你的愤怒,然后好让你在夜里,把怒火发泄回来。因为他没有别的办法,这不是非法,这是唯一能叫他……免于痛苦的方法:其他疼痛。我不用见你太多,我看你一眼就能了解一切。”


  “那又怎样?”我不禁向他屈从……即使我努力,却也唤不回方才几乎能烧毁我的嫌恶……我也没力气嫌恶谁了。


  “你将容忍他。你灵魂坚定,甚至强过诸多天神,某一天,他们会格外青睐你,选你为天神战斗,与他为敌。”


  “与他为敌?”


  “是的,敌视苏利耶之子,虽然过去他曾是阿修罗,你要敌视这映照非法的人,敌视这致使成千上万人死去的凶手——全都因为他恶业遗留下的劣性,你要敌视盎伽王迦尔纳!”


  “所以是,天神选了我做他的敌人?”


  “没错,但我从未唱过这样的诗歌——不然就太冒渎了,而且唱给寻常人听也没用……你才应该知道这些。”


  “告诉我吧。”现在他说任何关于盎伽王的事,我都不会惊讶了。


  “他是非法之镜。”仙人再次说道,“经由他倒映催生的,人们心中的罪孽不可估量。他的品质与缺陷……即使是天神对上这面镜子,也不能免俗。天神也不得不流露出自己最卑鄙的一面……尤其是天帝因陀罗。但这也不是稀奇事了……他总一再地成为传说中不那么堂皇的角色。你可还记得,那个被他欺骗的阿诃厘耶?”


  换个时候,听到赐予我一切的另一个父亲被言及丑事,我大概会生气……但现在我顾不上关心他了。


  “他将再次做出不光彩的事……因为盎伽王的正直与布施,这将是因陀罗最大的耻辱。他怎能忍受?所以天帝必然会除去他耻辱的根由,和最知晓这丑事的人。他会引导天神隐秘地投身凡人的争斗,隐秘地,就仿佛是角落里准备杀人的手……这也会是天神们的耻辱,更大的耻辱。他们如何善罢甘休?……除非用凡人的手,清除所有证据,结束这场战争。”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这只是我的一首诗……看你怎么想,你觉得这是真相还是故事?”


  “这不是预言吗?”


  “我不会占星,我只是一个寻常仙人。”


  “但你说,这首诗和我有关,不是吗?”


  “对,你爱他。”


  他没说更多,仿佛仅此就够了。


  他转身正要走。


  “等下。”我叫住他,“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毗耶娑。”


  “难道你和分享吠陀真知的广博仙人同名吗?”


  “不,是他和我同名。”


  “可是……他那么古老,在你出生之前,他就凭智慧闻名!”


  “所以呢?毗耶娑是我,不是他。虽然他才会是流传千古的毗耶娑。他的故事……不得不说,比起我的,人们会更爱他。最终流传下来的,会是他的故事,毕竟世人得考虑对后代的教化。不过他只赞颂神,他不会唱歌,也不谈论人民……他只会拿走,把我的歌编纂起来,选一些讨他喜欢的,剩下的丢掉。我死的时候,恐怕还没活到三十岁,有人会砍掉我的脑袋。”他又笑了,“没人知道这是我的歌……我怎么会留下名字呢?所以我才毫无畏惧地歌唱,因为我没必要追求好听的名声,没必要和他一样,做国王与富有的婆罗门手下的佞臣和仆人。”


  我当然记得广博仙人。我也没想过他会屈尊讨好谁。恰恰相反,这位婆罗多之地最伟大的圣人,凭他的智慧和直率,再没有比他更能代表权贵以外之人。他反对传统……正是他说服了我们,般度五子,他告诉我们同娶一妻不是犯罪,而是我们伟大的命运使然,这是天神的意志。


  因此般遮丽成了映照非法的镜子,并成为一场大战的起因……未来会有书卷记录我们的故事,好警诫后人……


  这位仙人终于要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没来由想,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就像室伐底那样。


  怀着从他这里听到的一切,我还得再等八天……我不知道该不该转告给我那位国王的尊耳。


  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得回到王宫。


  现在……往人群中去吧。去听关于农田的事,听人们如何讨论收成,听他们如何感恩天神,及其神圣的伴侣降下的祝福!


  

          ***


  正如我承诺的那样,十天之后,我回来了,到王宫时已差不多是傍晚。


  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婆罗门的衣服换下,把长出来的胡须修了修。然后抓到过路的总管,从他口中得知,难敌王子已经在昨天离开了。


  他甚至说,国王陛下见到我回来,会很高兴。


  我早就习惯这人(而且不仅是他)对我的讨好,确实有点烦人,但挺方便。而片刻之后,我就收到了传召。


  当我不无敬重地回到盎伽王的寝宫时……我期待的其实不是眼下的情形。


  他躺在床上,只盖着一条薄毯,毯子下面显然一丝不挂……什么都没有。


  他唯有那种……一年里没见过血肉,被人去了爪子的,饥肠辘辘的虎豹一般的神情。


  “阿周那……”


  他向我伸手……那么坦率,那么不留情面!你才刚从你亲爱的朋友怀抱中离开,你就……!


  我就站在他旁边,气愤填膺地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我不会给你,没从你那珍视的王储身上得到的东西。”


  “你怎能这么说!”他扬声反驳回来,然而他的渴望……我听得出,没有消失,“你也给不了他能给我的!他是我的朋友,阿周那,他是我的兄弟,甚至是我的父亲和我的孩子!……但他不是我的主人……他不是能把我变成炉中流动的热铁一样的人……不是他,是你,听清楚了吗,阿周那?”


  我当然听明白了……我又不聋,这个渴求着欲乐,自甘堕落的人……希冀着别人把你打得遍体鳞伤,然后撕咬似的亲吻,扯也扯不开……我听懂了,这受铁链拴着脖子的虎豹,我甚至看到了你死期将至的模样……你这杂种,我多恨你,总叫我的痛苦万分的迦希吉夜……


  ……如你所愿,我该这么做吗?抓着一把头发撕扯,把你从床榻上拽下来,脸抵着地面……双手困在背后,还要用你的托蒂把你的手腕捆起来,而后再扯着你的发尾,好像混不在乎地往后扯……


  “我不想……”


  “……别犹豫了。”


  起码还要再过半时,他的哀告才能传到我的耳中……我会给他欣悦的解脱,在他扭曲的神情叫泪水刷过,在他被那不端的欲乐逼迫着出声的时候……我知道他所有不堪触碰之处……或许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如何把一个人彻底推往疯狂,怎么把那无情的,固执己见的灵魂暂时赶出这躯壳。


  ——“他把自己献给他的奴隶,一位本来强大的勇士……”


  你逃脱不得!你怎能逃脱……


  我是多臂的楼陀罗……我有一百条,一千条手臂……兽主的钢刀刺穿你身上的每一寸,再用布帛包裹……而后又是闪电劈下,热浪炙烤……你终于要恳求,呼喊我的名字——因为已经不记得其他话语。


  而且我也很清楚。你在乎的其实不是阿周那。你只是太累了……不仅因为自己的命运,也是因为你厌倦了分享自己的灵魂和能力,厌倦了做谁的父兄,庇护他,拥戴他……我知道你只是想歇一歇,能换得暂时从世上消失片刻的机会,比如在他人力量下毫无指望地卸下防备,只有这样一种可怖的方式能解放你的灵魂,从这具身体,从曾经的恶业里暂时逃脱。只那么一刻,灵魂能触及被涤净的希望,如同沐浴在不死甘露中,大口畅饮……你终于又歇够了,拿回了力量,重新有力气只去憎恨和庇护……


  他只知道你的膂力,但你没有,也不敢告诉他你的怯弱。而在我这里,或许我不能和他一样与你感同身受,没有那种毫无嫌隙的合二为一,但只有我能给你自由,哪怕只是片刻……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叫我离开这许久了:当我们分开时,你陷入的苦想与煎熬不比我少。我不知道你是否会寻人取代我,或者找到其他方法给你解脱,暂代你对戕害的渴求……我并不知道,而这使我惶恐,这正是天神牢牢把你攥在手中的方法……有朝一日,他们会以万军之众做你的对头。


  我没再从他身上索取去任何东西。苦闷蜷在胸口抗议,但我的身体,我感觉没什么好在意的,我只用睁着眼看他怎么被衬得其渺小十分的官能盖过,然后紧紧把住他震颤不止的身体……


  再搂进怀里,长久,长久地安慰与抚摸他。


  “好了……不用再继续了……到这儿就够了。”


  我将那一长条布从他手腕上扯下来,他立时抓住我的手,如同婴儿抓住母亲。


  “阿周那……从昨天我就在等你,虽然你不在。到了晚上……我感觉也许,又到了惊悸近厥的时候,尽管本该还有一月……但我想见到你……”


  “我在这里。我做好应尽的事了吗?”


  “……是的,你的手臂强而有力……而且……”


  “它还会为你更加有力……”


  我小心翼翼把他翻到仰卧,现在换我忍受着渴望的瘴雾了……我只是想看着,触碰,哪管自己无意间吐露的东西如何幼稚:“……我只想呼吸你的呼吸,寻常的,寰宇里的大气都不够了……没有你我就该喘不上气了……”


  但他突然睁开眼,好像从深渊里亮出日光,一瞬就清明地睁开了。他站起身,拿毯子裹好自己,若无其事地坐回床上,下颁命令似的跟我说。


  “我应该早些告诉你,有些消息,你理当知道!”


  我还没走出刚刚的潮热,他坐回床上,我就跟着挨过去,伸手碰他的脸。


  “阿周那!”他按下我的手,“你不想听自己兄弟的近况吗?”


  我不禁一震,如提一只猎狗似的把自己提得坐直了些。


  他好像立刻就能和我空出些距离,尽管他脸上仍有泪痕,但他似乎已经从不可言说的密室走进了人头攒动的会堂,他现在就是去人前接见都不露马脚……他绝对可以。


  怎么能有这样的人……


  “难敌好久之前便把坚战打发开了。他说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无趣乏味的人——他就只像一道长了脚的誓言,对我的命令除了履行,没半点反应,他做什么都一副在为正法苦修的神色,好像我的每个要求,都是他解脱烦恼必经的一步……我不管了,叫别人来折腾他,帮他解脱吧——难敌是这么说的,但坚战具体在哪里,我不知道,应该是在王宫做些杂务。难敌还说,他一想起你兄长的脸,就觉得牙痛……连我听了都不禁钦佩,法王竟有这样的智慧!”


  我没能立刻听懂……但琢磨了一下,我就也想为坚战的办法叫好了:从难敌这个主人处解脱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他厌倦——而坚战这样既不会违反正法,也不需要曲意逢迎,退让尊严……


  “难降王子也送走了怖军,不过并非因为他厌烦了。而是犍陀罗王的建议。犍陀罗王想折辱消磨般度族最难得的力士心中志气。因此,一年之中,怖军不能干任何能增强他气力的活……甚至,他被送去女奴之中,被迫缝缝补补,以及其他琐事……各种让他怀恨,挫人锐气的事,你的兄弟怖军确实没少受罪。”


  确实,只是犍陀罗王有些欺人太甚了……天知道一年之内,怖军兄长要积压多少怒火。我不敢想象待狼腹重获自由,终于摆脱针线,拿起锤杵,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奴隶无种依然住在王宫里,和奇耳王子的居处相邻。晚上他们就谈天,不时赌骰……只是你的这位兄弟,比怖军气性还大,尽管奇耳待他很好。”迦尔纳嘲讽地笑了笑,“可能因为他不是法王,没有坚战那般的耐性。不过偕天……我不知道他怎么样。马嘶把他带回了般遮罗,难敌说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们两个了。”


  我没吱声,静静消化着我得知的一切。我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担忧……但他主动帮我打听到这些,使我这段时间里,终于对我们兄弟的命运有了些往好处走的指望。


  “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叫你高兴的了,阿周那。如果你想……明天你可以去马厩,选上一匹,除了我的坐骑,盎伽还有许多骏马。你随时能出城,透一透气……甚至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如果你希望如此。”


  “但我现在只是个仆人……我无权拥有马匹。”


  “你已经很久没做过仆人的活了。原谅我,我没能一早料到你想出去……”


  “可你怎么知道的……”唯一的可能是,他和难敌外出时看到了我,这猜测叫我不安,但是,他怎么能发现得了我?


  “阿周那,我能感觉到你。”他很平常地说,“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即使你离我远隔三个国邦,我也知道你在附近——尤其是你就在旁边,心中煎熬,如被火烧。”


  “那天晚上……”我没力气问出更多。


  “是的,包括你那天在我窗外。”


  一支冰冷的,羞耻的箭撕扯开了我。


  “不要担心,阿周那,我并不你好多少……那天晚上,唯一能被称作思想无垢的,只有难敌。”


  我近乎惊恐地看着他。


  “我甚至比你更不堪。我知道你在窗下渴望看到怎样的情形……它折磨你,而你却想看到……我当时也想遂你心愿。”


  “但是……你能吗?”


  “当然。”他没半点犹豫地说,“你该得到教训,因为你不能自制,因为你没有遵守誓言……我可以。我甚至希望你看着我居于欲乐之中,你的位置。好叫你再次害怕我,恐惧我会如此待你……但我,无论我如何怯弱……我不能羞辱他待我的真诚。他不是为了这种事找我……阿周那。”


  ……和他在一处时,你已经身处我的位置了,有无情欲,并不重要。对待他,你一刻也不能放松……如同我看待你一样。他向你伸出援手,而你带我来到盎伽……只是没人能留住这些时日。


  你何必这么说呢。我都能忍受……


  无论我们之中谁品行无差,谁纵容非法,谁不可抵挡,谁心怀怯弱……够了,无论你是天神之子还是阿修罗投生,无论你将有圆满还是空虚——我都能忍受!


  “难敌这段时间闷闷不乐……你知道为了什么吗?你想不到,因为他挫败了般度族。至少十年里,甚至更久,你们没办法对他的生活有半点搅扰。你们的正法,你们与生俱来的赐福,还有人们对般度族不加思考的拥戴……这些都远去了。你们不会再抢走他的新娘,争夺土地,用摩耶戏耍他……他说,他甚至很庆幸,你没在紫胶宫里烧死——他现在可以等你重整旗鼓,再一次成为鲠在他喉咙里的骨头……全力而为吧。”他合掌于胸前,“成为更粗壮,更锋利的,不亚于战象的獠牙。”


  “这也是你想要的吗?”


  “我渴望战争,唯有在战场——在绝无偏颇的战斗中,我们每个人,才能知道自己是谁!唯有战争能撕去我们所有的伪装,无论这灵魂是神圣,还是非法,唯有战争能解脱我们所有人。”


  ——“他本可以拯救成千上万的人,但对他来说,这些人的性命,已不及他的解脱要紧了……”


  “阿周那,我知道,你已经见过了那个受祝福的,流浪的人。”


  “……和谁?”你什么时候才能,开口时别和夏日雷雨一样不可预测呢?


  “一位流浪的智者,仙人,他自称毗耶娑,执着于一个妄想:他是比广博仙人更具智慧的毗耶娑,那个编纂吠陀,俱卢王朝的先祖,将夺去他所有的诗歌,故事与寓言。”


  “你认识他?”


  “他并非尊者之后,也不生于婆罗多之地。他来自一个遥远的王国。他的家乡把野兽崇敬为神——与我们不同,吉祥的伽内什与哈奴曼仍是天神,而非野兽……他们一样把人献祭,不过是向野兽。这就是我对他的来处全部的了解,毕竟我很少阅读经卷,也不怎么与商人和朝圣者攀谈。我不知道他为何背井离乡,又怎么辗转来了我们这里……但他一直在列国游荡,唱着他的诗歌,编排此处的国王与王后,乐此不疲……好像能把所有人的秘密都抖出来似的。阿周那,一般人口出狂言,往往难逃一死。但是这位智者业报很轻……他有幸被当做一个快乐的疯子,所有故事都不过是滑稽的,用讽刺讨好国王的疯话……甚至连被讽刺的国王们都很喜欢。没人知道他的本命,因为我们不通他家乡的语言,大家起初叫他流浪汉,不过他坚称,自己叫毗耶娑。但我们知道谁是大智慧的毗耶娑,世上不需要第二个了。”


  “那你……和他说过话吗?”


  “怎么没有?他几乎是和我同时来的盎伽。我不由得好奇,对他的才智,还有他那总荟萃了各种胡言乱语的集会……他那时就在伽摩的庙宇中集会……我假装作一个寻常人,倾听他们的谈话,甚至争论……不过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仅仅装出没能认得我……我确实不擅伪装。”


  这是当然的……无论往太阳上拉去多少云彩,它也不会暗淡得变成一团泥土。


  “……处处都庄严肃穆,如同国王要带着侍从巡过,固然有利于治安。我不赞许他们集会时的乱象,但我也不会干涉。甚至,他们当中的一些婆罗门从我这里要去了布施,不论是谁索取的,他请求,我就会给……然而这位仙人,我传召他来王宫,站在所有上师,将军乃至廷臣面前,站在会堂之中,给所有人唱关于我的诗……好让他们明白我是怎样的人。你没机会眼见……不然你也会觉得当时很可笑。


  “为什么?他唱了什么,迦希吉夜,你的武勇,还是你阴暗的恐惧?”


  “他拨着弦,唱……你的母亲,尊贵的贡蒂王后在婚前,她怎么伺候乖戾的敝衣仙人,仙人给了她一个咒语,给她所有儿子都能有天神荣光的赐福……这些孩子将神光夺目,毕竟,天神与一位正直的女郎,不可能诞下非法……然而,这个疯子,他又唱到王后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她抛开多年的婚前子,长久以来,她一直在为这个儿子哀悼……谁知道她心中渴望的正法,是怎样的正法。我叫住了他,和他说,我不想听人侮辱这婆罗多族知名的贞女。他说,好吧,然后停了停,唱了一首新的。”


  “他又唱到在德罗波蒂公主选夫的典礼……当时,射中了鱼眼的……成了盎伽王迦尔纳……没人置喙。他说,阿周那吗?……谁知道他在哪儿。”他话语之中隐隐透着旧怨的毒火,“他唱道……我成了公主的丈夫,在他说到我是走进婚房……同英雄一样解开她头发时,我听不下去了。我问他,除了编造诸位妇女的胡话,他还会干什么?”


  “他又唱了一首新的,关于我的妻子,盎伽的王后薇夏莉。他说,我的王后有一天会格外想要她现在拒绝的名誉……但一切为时已晚,我的儿子将与王位无缘,尽管他才能完全配得上。可他恐惧国王的重担,他宁愿一生默默无闻……只做苦工,每次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就会战栗……”


  ……他低下头,整理了一下思绪,回忆这位离经叛道的诗人,足以夺去他的冷静……无论如何掩饰,都盖不住他的激动。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唱曾对伽摩神庙里的人,和城中其他人唱的,说我是天神之子,却有阿修罗的灵魂;说我是不义的明镜,把所有人,包括天神的丑态都映照,让他们羞愧得想杀死我;说我会激起战争,血流成河,许多人因我而死?为什么不唱,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现在杀死我——因为我毕生都在追求一死?虽然除了天神暗暗帮助扶持正法之人时,谁都杀不死我,而当到了那时,我会自己领死……”


  “您已经把一切都说了,国王陛下——他回答我,毫无畏惧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没什么好补充的了。”


  “然后我对众人说,这就是你们的国王——你们想要这样一个人吗?他们只是挪开眼,有人笑了笑,有的却觉得尴尬……总的来说,这位流浪者的本事很有用,他的故事,尽管是通过我来讲出,依然让所有人喜欢。难怪最智慧的毗耶娑也夜不能寐,渴望把他的故事据为己有……”他笑了,盯着一双冷淡而无兴味可言的眼睛。


  不……哪里不对。


  “我继续问他。”国王说,“他是否愿意留在王宫,适时取悦我?我会给他黄金华服,乃至流浪时不敢想象的住宿与餐食。”


  我脱口问他。


  “迦尔纳,你想干什么?难道你遇到的每一个,看着不如你的人,你都要递出让他来你身边的机会?人不是流浪的野狗,你怎能为了自己的舒心去施舍,把人捡回去养……你应当崇敬这些人,而不是满足自己布施的欲望!”


  “说的不错,阿周那。但我往往只觉得我是为了他们好……当他们拒绝,我才恍然大悟。”


  “他拒绝了?”


  “是的。他说,拿着国王的赏赐,人就只能唱颂诗,做弄臣。他不行,反正缺他一个,也有的是人歌颂我,甚至,连那老而不死的窃贼毗耶娑也会歌颂我……说完后,他离开了。我再也没见过他,但我知道他还在盎伽,还在唱他的诗歌……主要是关于盎伽王迦尔纳与德罗波蒂尊后的见解,他认为,如果伟大的婆罗多族还想存续,就该让我们相隔一千个王国那么远……并且,死后把我们一起供奉,如同夫妻。”


  他没和我说供奉这段……也许这个仙人,告诉所有人的故事都不同……


  “然后,他遇到了你,阿周那。”


  他这话不啻一种责备——或者是谴责了。仿佛我犯了大罪,该叫鞭子抽上一百回。


  “我怎么了!”


  “你把他的话语当做启示,不知道是否该告诉我,不知道这些启示是否会叫我不好受。无论如何,他找到了一双需要的耳朵,毕竟谁比你更容易听信于人,相信一切,认为神迹与预言存于万物?除了你,还有谁会把一个荒诞的疯子当做神?他会自寻死路,自取灭亡,这样的故事也值得称道吗?起码这无家可归的人勇敢非常——他说自己所有相信的事,无论冒着怎样的危险。他想说服你,阿周那……不是驳倒那样的说服,他把自己的故事埋在你的心里。现在他一定正准备离开……不信就去找吧,明天他必不在盎伽。等他到了般遮罗,等他继续唱他那非法的镜子,唱伟大战争的起因,那时瓦苏戴夫奎师那,一定会手持神轮拜访他……无论曾庇护他的业力多么强大,都不足以使他活下来。而你,你会又阻止我借着疼痛安睡,你会说你什么都知道了,你不会再折腾我。尽管那不过是个虚妄的故事!”


  但你就相信自己激动之余说出的话吗,迦希吉夜?诚然,你没有知悉这种事的智慧,不过这样活着可能会更轻松:不相信一切,嘲笑所有,讥讽所有……


  尤其是你不堪忍受的。


  “而且他所有的故事。”他又说,但是没那么刻薄了,他灼热的悲伤涌进了那阿修罗一样冷酷的愤怒,“他不过是在编排一个象城的首陀罗,他因为自己相貌不俗,还有与生俱来的赐福……以及他天生的痛苦……长大后他只是渴望成为一名勇士,甚至不是国王!一切王宫的仪礼……于我都不过是地狱,我宁愿战斗!”他仿佛是在祈祷这些能够成真,虽然天神似乎从未听到过。


  “你不想是天神之子?”


  “不!那也太困难了……天神之子必须没有过错,无可挑剔……而我。”他把手放在肩上,遮了下我刚才留的淤青,“……你看。”他窘迫地垂下眼。


  这算什么?你在这身体和曾经的业报里承受了不尽恐惧与痛苦,你不过是想逃开片刻……甚至你以为这个念头就是怯弱。你指望谁约束你,用你不可抵挡的力量……叫阿周那这个奴隶继续做梦吧,不然何处能承载你的亲近?


  我贴在他肩膀处的淤青亲吻,然后是脖子上的另一处,他哽咽出声,将头往后仰,这是他喜欢的……我也为这无助战栗。


  “记住这儿……阿周那,把你的箭射进这里……记着这里,别射偏了……”


  我感到畏缩。


  这个,教唆杀人的凶犯……


  ……毫无人情的阿修罗……


  可他的眼中却有兴奋的光芒,如同在当年象城的校场……只不过他现在说的,和当时刺耳的挑衅截然相反。


  “我出生于象城破败的巷落,我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也尊敬他们。不,我不想要别的命运!无论上师,无论星相,无论人们传说怎样的预言……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成为战争的推手,但如果我将死在战场上,我也不会躲避自己的命运!——只有我能决定自己是什么,天神,阿修罗,还是一个凡人,一个奉行正法的人,还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这些只能问我的灵魂,不能问其他人。”


  既然这样……


  ……我不会再痛苦了,大概。我不会打扰你安睡,无论你想借助什么……我不知道你毕生能否有一个真正相信的人。如果你得知自己命运的真相,如果你无法忍受……我也只能向天神祈祷,在你受围攻,在你不剩指望时,我能站在你那一侧……也许正是他们想毁灭你……但我仍会替你向他们祈求……


  ……


  “那么,我爱你,阿周那。”


  “什么?”


  “睡吧。你想听我这么说……我明白。但其实我感觉不到,原谅我……不过不只是对你。”


  “我还有什么不能原谅吗……如果你不得不……我会杀了你,如果实在没别的办法救你。”


  “你会的,睡吧。也许就在二十年之后。明天我们继续练习,不然我就得把重任托付别人了。但我不希望其他人经手这事……明白吗,我不想要其他人。”


  “我也是……”


  “但起码不是现在,过来吧……趁我还活着。”


  “迦希吉夜……”


  “你知道我在心里怎么叫你的吗?楼陀罗……虽然我们大概配不上,太冒渎了……但我很喜欢。”


  “确实无礼过头了……”


  “阿周那,别动,闭上眼就好……你准许让我来取悦你吗?”


  “——?”


  “不用担心,我不会……进入你。是你拥有我,而非反过来。我只是,很想……借你的气息喘一口气……可以吗?”


  我会让你做任何事……哪怕我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甚至也许,你不可能爱我……但你的抚触,你的呼吸,以及每一句话,一遍又一遍叫我的名字……我永远记得自己名字在你口中是怎样的……那样,低沉又拖沓地呼喊……


  让我不禁想……


  我可以把你从恶业里带走,哪怕只是一会,但我来到这个世界——我不禁想——只有这一个目的。其他的都不过是摩耶,是幻象……即使什么都不能改变……我们触及的无非摩耶……


  承载苏摩神的银色车驾行过无底的深空。


  让清晨永不会来吧……


  你那高天之上的父亲,苏利耶神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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