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amazing,介绍被炸掉了。

一句话简介:牲口bot精神遗民
凹三:yeshoubai

[ALL迦/周迦/难迦] 弦脱

打算复健一下自己稀碎的语法……正好逢上521,索性赶工把这个写完了。

一句话概括:一个因为13迦哥面相太冤太寡了,我情难自已让他寡妇门前是非多的奶头乐文学(。)


  “朋友,我拥有五支箭:

  第一支箭充盈着甜蜜的欢乐,

  第二支箭流淌着痛苦的泪水,

  第三支箭满怀着迷醉的希冀,

  第四支箭传递着胆寒的恐惧,

  第五支箭滋润着——

  幽会与离别,

  希冀与恐惧,

  五味俱全。”


  ——《花钏女》泰戈尔


  *


  距离日落还有一刻,迦尔纳突然想,人为什么要在自己发动的战争中,把决定交战时间的权力交给对胜败不甚关心的天体。难降王子曾在乱军里吓破了胆地奔逃,怖军和发了疯没有两样,他发出如同牲口——不,那些声气粗壮的动物生来就服苦役且性情温顺,怖军如同克制不住暴怒的那罗辛哈,无论眼前的是战车的车轴,还是大理石的支柱,都是他借以复仇的工具。


  如同猿猴在岩石上敲碎坚果,他抓着持国之子们的头发,让他们额头对额头,两两相撞,让突出的车辕从眼眶入,从颈后出。俱卢之野上厮杀的诸位英雄皆身经百战,但是,恐怕在此之前,也没人见过那么多的脑髓。流出的脑髓不是白色的,虽然上师说,人的头脑可以接近上主,因为摩诃提婆让众生的头脑,同他一样洁白如樟脑。然而在充斥着蒙昧和盲从的战争里,那些或灰色或白色的,似肉非肉的东西,被创口的鲜血浸染,毫无樟脑的洁净可言。


  难降想从白天一直逃到日落,只要太阳落下,他就能活,起码再活一天,当然,他失败了。被委托裁决一天的战事开始与否的,只是苏利耶的车驾,而非苏利耶神本身。不然,按他的意愿,早在迦尔纳的车轮陷入大地时,他就该于黄昏放出比正午还刺目十倍的光芒,和当年在德罗波蒂公主选夫的典礼时一样。盎伽王不是习惯思考万事深邃内因的人,他现在想那么多,无非是在命绝前,在呼吸还没全随着他手里的沙从指缝里流去前,他除了思考,再没有其他能做的事了。


  甘狄拔神弓的箭射穿了他的喉管,阻止了气流从胸口传到舌尖,发出声音,但给不断冒出的血留下了通路,迦尔纳一开始还想说几句话的时候,泉涌而出的血把他意欲说话时吐出的气拦住,他只发出了一点烧开了的水里,水泡爆裂的声音。


  不过,比起他没办法妥善地吞咽,被血呛至窒息的可能,失血本身其实并不打紧,二分时代的人们还有足够的血气面对不休的战斗,面对那些被刹帝利的武勇挑起来的战斗。迦尔纳又有苏利耶赐福,虽然失去了金甲,但如果就这么缓缓地流血,可能直到半夜他还有一口气。


  “我很害怕……夫君。”


  太阳已经落下了,迦尔纳仰躺在俱卢之野的沙土中,月亮还未升起,天空还是透着点光亮的蓝色,他没看到北极星,却又一次听到薇夏莉旧日的话语。“你还未从难敌王储那里回来时,我就猜到你会带着金冠……野马逐水草迁徙,为了每一天都能心满意足,远离饥饿与危险,拥有最平常的幸福。可你总追求缥缈的一句话,夫君,我做过好几次噩梦。”


  这个尚未显怀的女人抚摸着她的腹部,她泣不成声,迦尔纳当时把她搂进了怀里,不只是为了安慰她,薇夏莉哭得伤心欲绝,摇摇欲坠,她在哭泣中呼吸时,连腹部都在抽动。迦尔纳对生产和孕育一无所知。如果他没有被难敌叫走,在薇夏莉开始因为妊娠对外界敏感得厌食欲呕时,他的母亲,罗陀就会慢慢告诉他,关于女人怀孕的种种知识。可是他离开了。他现在就只能无济于事地,手心冰凉地拍着薇夏莉的背。迦尔纳惴惴不安地想,一个胎儿,它能否经得住母亲如此绝望的号哭,而不在胎宫里震碎成肉块。


  “我梦到你摘下了王冠,像刚刚那样。”薇夏莉抹了抹眼泪,说,“但是,你也把你的头一起摘了下来……向难敌王储辞别吧,他有那么多战车武士,但我,还有你的父母,我们还有谁呢?”


  “薇夏莉,薇夏莉。”他想,“在你的梦里,我现在还会怎么死去?”


  盎伽王不爱宏大地思考,或者说,他不擅长思考那些形而上的正法与概念。在他还活得很好的时候,他从未想过死亡。死亡只是他誓言的一部分,他只在和难敌一次又一次发誓,情愿献出自己的生命和忠诚时,只在难敌一次又一次和他重复,自己不需要他的死,不需要一个捐躯的盎伽王时,他才会象征性地想象一二死亡的形态。它总是豪壮的,像金苏迦树剑一样火红的花,没有半点奄奄一息的无能为力和狼狈。


  在他还生龙活虎地沐浴于苏利耶的神光下时,在很多年前,列国王公乘着各自的战车赶到了般遮罗,般遮罗之女为选择夫婿邀请各方贵人,如此仪式一次又一次在不同国邦办起,但鲜少有智者说得出,在公主的选夫仪式上,究竟是谁选出了那抱得美人归的国王,是父亲还是来宾,是利益还是武力?——总之不会是那公主。


  象城和般遮罗的关系素来紧张,早在奇武王还未登基时,般遮罗就与俱卢王朝有龃龉,后来跟木柱王有积怨的德罗纳大师又通过他在象城教出的学生,夺下了般遮罗一半的国土,两地仇怨只会更深。木柱王向象城递出邀请,是基于仪式应邀请一切正当年王公的习俗道义,而难敌却不打算只是走个过场,浑水摸鱼。首先,持国王长子还未婚配,黑公主的美貌又被无数传唱木柱王求子故事的诗人说得天花乱坠。另一方面,犍陀罗王对他亲爱的外甥难敌说:“我的孩子,般遮罗已有一半归了教师之子马嘶,他对你的友爱天地可鉴,甚至比那位瞻前顾后的盎伽王更赤诚。不过,这只是一半的般遮罗,如果你把另一半也得到手里,丈人与你的朋友会从本来就有的敌视里,生出新的敌视,他们会争着体现谁对你爱得更多。我的孩子,你不用挥鞭就能使马儿疯跑,所以你一定要得到祭军之女德罗波蒂。”


  难敌于是快马加鞭,生怕象城的车队因为路途遥远,与两国交恶后许久没人修缮过往来的坎坷大道,耽搁了抵达般遮罗都城甘毕梨耶的日子。结果等一行人风风火火到了都城住下,他们才发现黑公主和不舍得父母似的,一连拖延三日,没让来争夺自己的各国王公聚与会堂,看上一眼这位般遮罗女宝。


  每一天,德罗波蒂的长姐束发都会带着侍从拜访各国来宾,向人们解释德罗波蒂虽然模样已是待嫁的女郎,但她才从火中诞生没多久,实在不舍父母。束发说,木柱王与王后正在劝女儿和世上所有女郎一样,学会离巢,去新的枝上安歇。


  束发走后,三天来一直未对德罗波蒂公主的拖延道出任何看法的迦尔纳突然说:“束发公主像是在找人。”


  犍陀罗王难得同意了他,沙恭尼眯起一只眼兀自琢磨:“也许这是木柱王考察各国王公的手段。他打算挑出一个足称自己心意的女婿,而后再召开大典,假装公平地把女儿让人赢走……谁管他打的什么主意,我的孩子,明天你就去拜访木柱王,一定要让他明白,当年使他难堪的不是象城,是德罗纳大师和般度之子。而你,既不是坚战,也不是当年伤了般遮罗脸面的毗湿摩。”


  迦尔纳对自己的朋友要怎么讨丈人欢心并不在意,他早和父母分居,他连怎么讨好自己的父亲都不知道,起码沙恭尼确实曾让妙力王对着儿子言听计从。他于是又拿着自己的弓和财物往城外去,甘毕梨耶城外的林子里有不少隐修者,也许德罗纳大师早年就是带着马嘶住在这附近忍饥挨饿。迦尔纳从象城远道来此,所带财物毕竟有限,但是林修者需要的并非全是金钱。起码有一半婆罗门是来请求这位布施者为他们寻找自己的牛——因为春情从牛栏里跑出,无论是牛倌还是不擅劳动的婆罗门都追不上其步伐……或者是请迦尔纳为他们驱赶窥伺酥油的野狗,种种。所以三天过去,盎伽王带来的财物竟还剩一半。


  “尊者啊。”迦尔纳合着掌恭送了一位求取牛乳的婆罗门,他尚未直起身,又听到一个年轻些的林居者说,“你的消息比林间风餐露宿的人更灵通,请问来到甘毕梨耶城的各位国王,哪一个得偿所愿,更受黑公主喜爱?”


  这几天里,他布施了许多东西,但从没人找他打听过选夫典礼的事。毕竟德罗波蒂公主的婚事和婆罗门没什么关系,等木柱王和新婿需要为婚礼找圣人操持仪式时,自会去请他们——但世上总有人格外爱打听消息。迦尔纳于是开口告知:“还没人见过般遮罗之女,也许她从木柱王对各位王公的介绍里,有了自己的想法……但还没有人真正见到她,德罗波蒂公主所想,我实在不知。”


  迦尔纳着重看了眼这个苦修者,认道:“你是之前那位,同我一起搬动车轮的婆罗门!”他像是真的在惋惜自己的无能为力,盎伽王眼里惭愧之意不虚,“你们竟也是要来甘毕梨耶……若非我此行是与象城王储同来,我将请你与你那位兄长登上随从于我的车驾,让人另外找辆结实的车分担沉重的货物——但我当时不知道德罗波蒂公主竟会迟迟不见来宾……”


  “稻田旱死后才落下的雨水不能救活枯草,迟到的叹息也不能让已经发生的事有所改变。”婆罗门说,“国王,你已经屈尊帮我们把车拉出土坑,你当日已经尽力而为了。何况,你的朋友并不喜爱我们,如果同行,我们会搅扰他的欢喜,他也会伤害我们的尊严。”


  “不——不,请听我说,林修者啊,我的朋友生性傲慢,脾气急躁,但他是个灵魂磊落的大武士。”迦尔纳闻之睁大了眼,忙替难敌找补,“他是持国王的长子,却被外人觊觎王位,他不得不对所有人都格外谨慎,哪怕他现在已摆脱了威胁他的,王宫内的敌人。正像被恶主打断过手的女奴,她一生也不能再拿稳绣花的针,智者啊,我的朋友正被怀疑的旧伤煎熬。但他钦敬能尊敬自己的人,礼待能友善自己的人,难敌王储并非敌视你和你的兄长,他只是还未相信两位生人。”


  “俱卢王朝的内部居然有如此心灵邪恶的敌人吗,盎伽王,我一贯在穷乡僻壤里祭祀静修,不知道各个王国的隐秘。是哪个灵魂邪恶的外人,没有奇武王的血脉还窥伺象城的宝座,难道是犍陀罗王及甘陀利王后娘家的亲戚?”婆罗门沉着嗓子问,但他的问题迦尔纳难以应答,盎伽王多少感觉这个年轻的婆罗门苦修还不够,他太过咄咄逼人了些。他正问着,突然一滴雨砸在他鼻子上,砸断了他没问尽的话。


  迦尔纳因这突然的静默想笑,雨势转瞬便大了起来,好些还在后面等着布施的人被淋得不知所措。他抓起自己的弓,叫人聚到他身边来,持斧罗摩尊者教授了他奇妙非常的箭术与召唤法宝的办法,盎伽王向天射出箭编织的屏障,与唐突而来的骤雨作对,护送这些婆罗门回到他们居住的林中。“格外关心王公家事的瑜伽士啊,你叫什么名字?”迦尔纳往天补箭时瞄了一眼这个跟在自己身边的婆罗门,扬了扬嘴角揶揄了一句,“你那么义愤填膺,恐怕会写一卷诗,来给象城的王位打抱不平,叫我提前知道你这博学之人的名字吧。”


  “胜财。”婆罗门说,“因为我父亲把家里的牛全赌输出去了,他指望我的诞生是个吉兆,让他以后能赢回来。”


  “他赢了吗?”


  “不。”胜财摇了摇头,“他去世了。”


  迦尔纳没再说话,就和他没开口问胜财名字一样,只专心射着箭,把这些林修者送到居处后,他也没有停留的意思,转身打算继续由箭矢避雨,回甘毕梨耶城去。


  “盎伽王,你不如等雨停了再走。”胜财说,“看看这瀑布一样的雨水,你开弓挑衅让它落得更起兴了。”


  “难道雨水不是为了滋润草木,充盈河海才落下的?我不过是帮你们避雨——在房舍里避雨和在弓箭下避雨有什么区别?难道它会因为不能浇湿你我而格外恼怒?”


  “房舍恭顺地把脊背露给天神伐楼那,然而射出的弓箭,它的寒光会冒犯天神的眼。”胜财侧了侧身,方便迦尔纳进门来,屋里还有好几个林修者,有老有少,他说,“我也是在此借住,许多行人也可以在此躲雨借住,国王啊,洗一洗你的脚与鞋履,你只看天空,却没注意脚踩的淤泥比雨水更会让身体脏污。”


  迦尔纳低头看了看,如他所言,自己的鞋确实脏得不成样子,甚至在胜财提醒后,他才感觉趾缝里进的泥沙硌得人心烦。盎伽王向人合掌颔首,这才进了屋去。他要了木盆,又从缸里舀了水,找了个矮凳坐下,迦尔纳把脚从半湿的鞋里抽出来,自己搓洗起来。但是胜财一直在往这边看,尽管就是待嫁的少女被人看了脚踝也无妨,可这个青年一直盯着看,好像这双脚和他有什么前尘往事似的,迦尔纳不禁问:“瑜伽士,我哪里做的不妥,为何你一直看我?”


  “我没想到国王和王子们濯起足,也和我们别无二致。”胜财被问到后猛的抬头,犹疑了片刻才说,“我听说,国王总需要人侍奉,从酒食到沐浴,我以为你会洗得很生疏。”


  “感谢你的赐教。胜财啊,我今天才得知——”盎伽王不由得失笑,“即使是熟谙祭礼与正法的牟尼,对着他不熟悉的人生,也会有误解。猫鼬生下来就会清洁自己的皮毛,婴儿才被母亲诞下就知道吸吮奶水,尽管我们有人侍奉,但清洁与饮食毕竟是人人皆会的事。”


  “不过,或许会有人因为不愿在生人面前清洗自己,而如同生疏似的不自在。”迦尔纳转念一想,又说,“但我不是那样过分骄矜的王公。”


  “你甚至为我们拉动了车。”


  “因为我熟知一个御者在车陷入泥淖里,心中有何等的焦躁,何等祈盼帮助。婆罗门,因为我的父亲就是象城毗湿摩的御者,我还能挤在他膝上看他拉车时,听他抱怨坎坷和土坑抱怨了太多。他是个精于本业的苏多,他从未让恒河之子的车驾陷入泥潭——但他每晚都要检查颠簸是否损伤了战车,如果要修补,他就会抱怨着劳累到半夜。”


  盎伽王雨停要走的时候,胜财有些怅然地感慨:“你是个诚实的人,国王,与你相比,我不得不为了生计,偶尔说谎。”


  迦尔纳正色问:“你在索取布施时诈称过自己很贫穷吗?”


  “不,而且你也听到我对难敌王储的答复了——我们是不接受施舍的婆罗门。”


  “那么你的谎言有害于人吗?”


  “不……”胜财垂下眼,“甚至……我的朋友说,有时谎言是会利于正法和万民的。”


  “你的朋友是个智慧的人,大概比你更聪明。”迦尔纳毫不避讳地讲,“如同医生不会直白地说出危重病情,他们与病患的家属一起欺瞒那时日无多的人。谎言有时事出有因,瑜伽士啊,我相信你为人正直。因为你劝我不要结恶于雨水,以免伐楼那恼火地淫雨不休,冲垮选夫大典里张起的帷幔。你这劝告对我与难敌王子都有恩德,如此一位婆罗门,我就算把剩下所有财物都布施给你,也不足为谢。”


  次日德罗波蒂公主终于愿意从她的父母身边离开,这祭火里诞生的女郎的确美丽异常。即使迦尔纳此行是为了难敌的婚姻,即使这口不择言的公主当众叫了他苏多之子,把他像从狼群里区分出狗一样择出了国王之群,平心而论,迦尔纳必须承认,这傲慢的女郎可能确实是婆罗多之地最美的女人。


  美到即使木柱王不得不把眼看向婆罗门——因为除迦尔纳之外,再没一个国王能射中空中的鱼眼——依然有不死心的林修者上来,尝试众刹帝利都不能完成的考验。


  迦尔纳远远看了一眼,他兴致不高,任谁方才被当众揭短,还要强忍怒气坐下,都不会心情太好。他看了一眼,下面试图射箭的是那个胜财。“不奇怪。”他想,“这个年轻人太心高气傲了,想为了女人撞撞运气也不稀奇,只是他未免自视甚高……”


  不——


  这个婆罗门把那难以驾驭的弓拿了起来,他泰然自若地来到水池前,紧盯着天上的游鱼在水里的倒影,他勾着箭和弓弦待发的手指毫无颤抖的意思,仿佛这双手天生就是用来弯弓搭箭。迦尔纳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的箭应着弦声射入了鱼眼,众人的喝彩——主要是其他看热闹起哄他上来的婆罗门发出的——没叫他慌乱也没叫他自傲,他安然受之,胜财甚至没有去看他赢得的那位公主,他只是虔敬地看着手里的长弓。他捧着,把弓放回原处,合掌拜了一下,这才顾得上看德罗波蒂公主,然后他看向了瓦苏戴夫奎师那,而后是木柱王,再是恼怒地望着他的难敌,最后是盎伽王迦尔纳。


  迦尔纳皱着眉,眼光逐渐从困惑里走出,他笃定地看着这个婆罗门,笃定他是个骗子。


  “阿周那。”


  他说。





  *



  犍陀罗王给难敌谋划的这桩婚事就此告吹,返程的路上,比起竹篮打水的消沉,他面色中还是忿怒更多。般度五子竟然从纵火中死里逃生,还一举夺得了木柱王这盟友。多可笑的事,先前把这国王打得丢盔卸甲的人竟然成了他的女婿!一路上连沙恭尼都不再开口,不再给子侄们描绘权力的模样,不再畅谈他下一步的计谋。猫头鹰在夜里是短颈圆眼的死神,从老鼠到蛇,体型小些的牛羊羔犊都逃不过它的爪子。但等第一缕晨光落下,这凶禽也要退避,躲进阴暗清凉的树洞里。


  般度族回到象城就是这么一抹晨光。毗湿摩势必会趁此清查当年火灾的真相。那些替难敌修筑易燃宫殿的苦工,那些在王宫里蒙蔽般度族,伺机点火的仆人,沙恭尼已把他们都送去阎摩手里,叫他们早些为自己的从犯之罪赎补,没准等这些国王去世,刚开始为生前的过错受难时,这群小民已然早登极乐了。


  可毗湿摩审视沙恭尼的罪行不需要证据,象城还有比恒河之子更公允的人吗?沙恭尼不是难敌,和持国无亲无故,如若毗湿摩锐利的眼看出了沙恭尼的诡诈,他不需要证据就能想办法处罚了这个外人。沙恭尼不是无知地去谋杀般度五子与贡蒂,他知道这是踩着败露就死的风险豪赌。


  然而上苍待他沙恭尼实在太厚了。上主,赐福给甘陀利百子的大天,你终于还是爱着我的姊妹的!——他想,不然你怎么会叫般度五子和穷酸的首陀罗拼凑嫖资享受风流一样,五个人,一起娶了这黑公主!多么放荡——放荡不是问题,然而放荡露在明面就是问题,无论之前有怎样的大火,都比不过毗湿摩得知象城的后代,般度之子淫乱的婚姻时的怒火了!


  选夫典礼的赢家阿周那亦有同感,上主何故把他们兄弟撇下,他们遵循贡蒂母亲落地成真的话,连广博仙人,连马达夫都不认为这样的婚姻非法……然而夜深人静,他想起毗湿摩怒不可遏的,连看都不愿多看他们的神色,他惶惑十分。“如果不去求娶般遮丽,那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世上有那么多出身高贵,父族强盛的公主,我们兄弟五个哪怕最少,一人与一个联姻,得到的助力不也远胜半个般遮罗?还是我们五个克败过的般遮罗!”


  阿周那在王宫后的芒果林里游荡,只有这里还和他小时候一样。老祖父不再手把手地教他射箭,不再把他放在膝上,问狼腹是不是又一口气连同兄弟的点心也吃了。只有这里的芒果树——树是十分长寿的东西,因此它们成材后老得也很慢,十几年前阿周那还没出师时,这些树就这么粗,十几年过后,它们还是一样粗细,结的果子似乎都还和当年一样多。他挨着芒果树坐下,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哪怕是跟着怖军,在兄长娶希丁芭时随便爱一个罗刹侍女都比现在好。


  但他转念又想,他想到般遮丽锐利得和火焰一样的眼,他有些心颤,早先他是为这双美目心颤,现在他是为了这个公主不得不忍受世间罕有的婚姻而心颤。她完全可以折身回般遮罗去,然而她留下了,选择身受这五个人施加给她的痛苦。“……而我只有一份苦楚。”阿周那又狠狠咬了一口捡起来的芒果,“但是……但是她现在是长兄的妻子,我赢来的!但还得两年——如果这两年里她有生产,等到我的年份,她还得歇上几个月才能是我的!”


  这大弓箭手感到整个世界都处在一个温热的,和女人腹部一样柔软可耻的漩涡里。他尽可能地往后靠,用芒果树坚硬的树干给自己依靠。他成年后所见的世界比年幼时凶险百倍,不可信百倍,不能相信那些微笑着却算计如何加害自己的人,也不能相信流着泪把女儿送上婚车,赐福布施自己的人,甚至不能相信他的母亲——贡蒂母亲啊,你那时为什么不能回头看你心爱的儿子一眼再说话!


  唯有这芒果林是片净土,阿周那战栗不已,哪怕早在他们还是孩子时,难敌就谋划着怎么杀死他们……但和现在的痛苦相比,连当时仗势欺人的难敌都是那么可爱!


  而后他听到了压抑的,那种压抑了声响但毫不掩饰欲乐的声音。偷情一般的响声把这无处可去的大弓箭手从最后一处避难所重重踹了出去。象城王宫怎么有这么淫乱的仆人!如同迁怒,如同泄愤,他把这对男女骂了百十遍,“贱种,母狗,驴子……连眼睛处长的都是一对阴户”,用毗湿摩的声音,用沙恭尼的声音,用所有那些下贱地瞥着这回到王宫的五男一女的奴隶的声音。我要杀了他们——他想——把这荡妇的头射到树上,然后再把那个狂徒的男根塞到他嘴里!


  但是,他站起身——阿周那突然庆幸起自己没有贸然从粗壮的树干后跳出,虽然恣意放荡之人改换了身份,也不能使野合这种事有任何高尚可言,然而如果要他站出来,他,难敌,迦尔纳,六目相对,他倒情愿自己闷在树后面,听一晚这龌龊下流的喘息。怎么会有抱得这么紧的两个大武士?阿周那把他坐下时放在脚边的弓抱回怀里,坚硬的长弓和骨头一样,和盔甲一样。长弓是他身体外的骨头,难敌把迦尔纳十分爱重地搂紧,比他扶这人当盎伽王时搂得还紧,但迦尔纳神色并无痛苦可言,甚至连欲乐都是稀薄的,他有的只是满额汗水,和一种予取予求的恍惚。他没有半点痛苦,阿周那倒感觉难敌搂着的是自己,这副堪比象足的臂膀,他就快从盎伽王身上,把阿周那的肋骨勒断了!


  “我只有你了,吾友迦尔纳。”难敌蜷曲的头发垂下来,阿周那看不清他的神色,他只能看到难敌的毛发,他在夜里把这人的发顶认作野兽的长吻,这才能使他心里舒服些。这逆性的交媾……他情愿看迦尔纳是在癫狂地向一只硕大堪比公马的野狗求爱。“就在这里,就在这里,罗泰耶,怖军那畜生宣泄着他的武力,他把树和恶颜……还有奇耳和难降,他把他们一块拦腰捶倒……这个畜生。”


  畜生。阿周那跟着念,情欲在他们耳朵里作雷鸣响,没人觉察得出阿周那比草叶还轻的一声咒骂。迦尔纳听懂难敌在说什么了吗,他分明只是挂在他的朋友身上,如同负子的椿象紧紧抱着树枝。难敌极尽所能,甚至悲苦地和他讲述自己童年如何受外人倾轧。阿周那听得手指发颤,这也和他不知不觉间抓长弓抓得太狠,指尖血流不足有关。我不能出去,我没办法撞破他们……他想,我应该捉住他们的丑事,有利于坚战兄长的丑事,但不是现在这种,老祖父不会乐意听他的孩子们一个个都是流着涎水在非法里狂奔的疯狗。


  他食指轻轻勾住了弓弦——但我必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起码叫难敌为他忙着放纵时也不忘诋毁般度之子付出代价。即使在黑夜,阿周那也一箭射中了他们脱下,丢在一旁的披帛,把他们的衣物钉死在了地上。迦尔纳也许恍惚里听见了弓弦声,他确实有和自己一较高下的资本。阿周那不禁冷哂,他眼里因为几不可闻的箭矢之声闪过一丝警觉,可难敌,这愚钝的畜生,他的朋友因弓箭手的本能想要起身,却被他当做不乖顺的牝鹿,他一把将这个苏多按了下去。盎伽王终于呜咽了起来,可见他此前都和奔跑时调理气息一样应对着情欲,但他现在猝不及防地,和溺水一样胡乱抚摸着难敌的背。阿周那有点头昏,他觉得世上没有比这里更恐怖的地方,因为那声气豪壮,冷硬的盎伽王灵魂里住着一个女人,他确信难敌也一样,只不过那个女人格外势利刻薄——有她在,般遮丽身受的侮辱都是错付,世上没有谁比那灵魂邪恶的女人更放荡,她甚至捉着自己的朋友,在父亲的王宫里野合。


  ——而阿周那,他走的时候踉踉跄跄,他不得不相信,自己心里也有那么一个软弱的女人。


  次日他在走廊里撞上了盎伽王,也不知道迦尔纳是不是特意来找了他。盎伽王死死盯着阿周那,盯得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与自己说话。


  周围再无外人,廊外连鸟叫都没有。迦尔纳说:“阿周那,但凡你有一点道德,知道羞耻,就不会把其他国王的阴私捅出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胜财,你穿着那么邋遢地把弓拉开。”他现在叫这个名字时只有嘲讽,“可只要你拉开弓,我就认得出来。何况你还留下了一支箭。”


  “该羞耻的是你们。”阿周那扬了扬下巴,“不过出于怜悯,我确实不屑四处宣扬你们的非法。”


  “诚然,这样的媾和是非法。那么你的欺骗呢——哪怕你在踏进选夫的典礼时能显露自己象城王子的身份也好;那你妻子的欺骗呢——苏多之子不行,想必剩下的她就尽可全收了。阿周那,你娶了这么一个阳奉阴违的女人,真是绝配。我的非法至多是给我的朋友,因为我无以为报,因为面对他那样的婆罗多雄牛,我并无耻辱可言。而德罗波蒂呢,她要对着五个人。你昨晚怎么出来夜游,不陪着你新婚的妻子,是一个房间里只能容下五个人,你被挤出来了吗?”


  “迦尔纳!!!”


  阿周那暴喝出声,只不过寻常地走在象城的王宫里,他没拿弓,腰间的短刀也没拔出来,他只是指着迦尔纳喝止这口舌刻薄的行淫者闭嘴。金色的光辉从盎伽王皮肉下露出了一点又收敛,大概有一瞬他也慌张了,担心这本就怀怨的丈夫冲上来与他扭打,虽然他面上还是一副死相,什么波澜都没流露出来。


  “你的舌头总有一天要为今天说的话断掉,叫饶都没人应——不,叫都叫不出来!总有一天你说出的诋毁都要报应到你身上!你口口声声说德罗波蒂是我的妻子,你也知道那是我的妻子!盎伽王啊,那天空手而归的国王那么多,怎么只有你念念不忘地盯着般遮丽,诋毁她的品德!原来你也贪恋黑公主的容貌吗?醒醒吧,她叫你一次苏多之子,你还醒不过来,那我就多替她说一句,你往甘毕梨耶去,你是替你自己去的?你替难敌拉弓,就算你赢了她,你也半点都得不到,顶多尝些婚礼上的残羹!”


  这大弓箭手目眦欲裂,落地有声。多年之后,迦尔纳思及此时不禁一震,他当时泄愤般的咒骂,俨然以一种他和迦尔纳都没料想到的方式应验了。


  杜莎罗还未嫁到信度国,还没死心塌地做大她许多的胜车王的妻子时,她曾有那么一段时间,仍怀着穷鼠啮狸的决心,尝试逃掉替象城,替她的兄长与敌国言和结盟的命运。这公主环顾四周,能帮得上她的大武士,除了她那个血统不正的兄长尚武,似乎就只剩盎伽王迦尔纳了。难敌一早就料到,杜莎罗可能会找一直心向般度族的这个兄弟求助,于是和持国王找了个由头,把尚武支了出去。毗湿摩不认为适龄的公主远嫁有什么不妥,他这辈子见的最多的就是女人远嫁。维度罗宰相是个好人,但杜莎罗想了想自己与休战孰轻孰重,她决定还是不去碍这个正法为魂的尊长的眼。至于马嘶和沙恭尼舅舅,那都是和难敌兄长一个鼻孔出气的东西。只有盎伽王,他这些天还逗留在象城,没有返回盎伽。他不一定怜悯自己,然而其他战车武士是婆罗多族的雄牛,他却是头惯于耕地的老牛。两个他尊敬的人命令相抵时,这盎伽王就该犹疑不绝地看着这二人,不知所措了。杜莎罗现在只能赌迦尔纳愿不愿意带自己逃脱苦海,把她送去坚战堂兄处。


  迦尔纳经不住杜莎罗屡屡哀求,他只好去请示甘陀利王后,转述了公主请求自己送走她的愿望。甘陀利只知道儿子给杜莎罗选了个十分威风的国王做丈夫,却没料到杜莎罗如此抵触。“那好吧。”王后说,“你去悄悄把她送去天帝城,事成之后,我们就说是般度之子破坏我们的和谈,突然劫走了他们的姊妹。”


  但是并非谁的婢女都一心向着她的主人,素来侍奉杜莎罗的女仆听到了这出逃的打算,权衡利弊——主要是权衡能从中得利多少——她把杜莎罗、甘陀利以及迦尔纳密谋的事捅给了难敌。结果就是盎伽王带着谎称是其母亲的车驾离开时,城门对他也死死关着。士兵说:“别叫我们为难,盎伽王,您确实曾受难敌王储所托,决定城门的开闭与否,但他现在也说了,就算是盎伽王来了,也绝不通行。”


  迦尔纳无可奈何,只能又把杜莎罗送了回去。他送这失魂落魄的公主直至她的寝宫门外。盎伽王担心她心绪纷杂,不能认路,这才一路护送,现在闺阁就在眼前,他实在不该再往里迈了。


  “先安歇吧,公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


  “苏多也是你的命运吗?”杜莎罗忽然抬头看这个比自己高了太多的男人,她的眼中突然像有火在烧,像是她兄长的眼睛……甚至像是般遮丽的眼睛,“不,你没有认下,你要了刹帝利的命运!”


  她疯了似的跳到盎伽王身上,公主的指爪突然比集市里,那些被生活驯化了的粗鄙的妇人还有力,她扯着盎伽王的头发,仿佛泼妇厮打。但她不求和这个男人打出个胜负,迦尔纳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对她还手,她无赖一般把人逼迫着,按翻在了地上。杜莎罗狂热地看着这个男人,现在只有男人能把她从男人这个磨难里救出来——盎伽王是个不晓得情爱和诗歌的人,但他总比胜车好。“救救我吧,盎伽王。”她和最大胆的,胆敢奸淫婆罗门妻子的因陀罗一般撕扯着迦尔纳的衣服,但她的嘴唇怯弱地颤抖,她几乎是在哭,她请求迦尔纳原谅她。她哀告了没几句,忽然怕自己不能震慑这个大武士,又开口威胁:“——而且你不能忤逆我,你怎么能……你的一切都是我兄长给的,既然你服从于他,你也该尊敬我!”


  “不——公主,我尊敬你,但不是这种尊敬!”盎伽王定下神后终于一把握住了杜莎罗的手腕,她没办法挣开迦尔纳的抓握,盎伽王的托蒂的结都解开了,就差最后一点,她竭力把手往外抽,但迦尔纳的手如同磐石,分毫没有动摇。他说:“我尊敬你,公主,王储已经常常叫我为难……求你别让我更痛苦了。”


  正纠缠着,难降来了。


  大抵是难敌让他一贯当左右手用的兄弟,过来领他们不愿认命的姊妹过去,或是说服,或是威胁……总归他们想让杜莎罗认命地当一个新娘。


  可这待嫁的女人正发了疯地,把一个男人按在走廊里,甚至不是寝宫,她毫不避讳,她就想被人看到自己的身体,看到迦尔纳的身体,然后所有人,一切正法,一切道德都来谴责她,把她谴责得离信度国远远的。她抬起眼,希望能从难降眼里看到哪怕一点作呕,或是想把丢脸的妹妹赶出家门的嫌恶。


  可是什么都没有,他只是气愤迦尔纳的逾距——并且,她不明白,她看不出,这怒火里还有些压抑。他用压抑什么?他应该上来给我一巴掌,然后把我带上花环赶到盎伽。杜莎罗只知道盎伽王驯服于难敌,而难降,他知道更多。他草草把两人分开,丢下迦尔纳自己趁没仆人来,将衣服整理好,杜莎罗什么也没失去,就差一步,所以她也什么都没得到。难降攥着她的手,把她拽去了难敌面前。


  “他该得点教训。”事后对着犍陀罗王,难降打抱不平。


  “不然迟早会跟着般度族骑到我们头上。”难降言之凿凿。


  “舅舅——大哥已经好几天没见他了!就算是能来月事的牧女,被国王冷落三个月后,国王的兄弟买了她也不算非法。何况他是个男的!”难降图穷匕见。


  “我知道了。”沙恭尼不厌其烦地挥了挥手,难降正畅快地转身要走,又突然被叫住,“你回去问问其他兄弟,还有多少乐得一起享受的。”


  至少沙恭尼对难敌是这么说的,要一个心高气傲的大弓箭手不如让他丢了自矜,不剩羽毛可以怜惜,乐意什么丑事都奉陪好。犍陀罗的药材并不出名,知晓沙恭尼年轻时生活的人也不剩几个了,没人知道他是不是从侍奉国王的医官处学了点俺跋什闼的智慧。盎伽王一连数日不能安寐,即使睡下,也只有噩梦,他在梦里渴望夜惊醒来,醒了后枯对长夜,他又希望自己能够入睡。


  “这是业报。”象城的圣人占过星相后,按犍陀罗王的意思说,“如同林中的圣人屈就女身,换取瓦苏戴夫的爱,盎伽王,您需同样扮作牧女,布施一百个婆罗门。”


  迦尔纳神色微动,他重复了一句:“布施?”


  “布施。”


  “那好吧,我接受……我这就去准备。”


  难敌私下找到他。象城王储面色凝重,开门见山地要求他回盎伽。“不全是婆罗门……”连难敌在向迦尔纳袒露实情时,都感到难以启齿,“也有我的兄弟,是舅舅的意思……他指望你学会低头。放下战车武士的骄矜,他说……”


  “他说我是你的战车,但不是战车上的武士,生来就不是。”


  迦尔纳把话说了个八分对,难敌于是什么也说不出了。


  “你走吧。”他说,“我不能没有舅舅,所以只能看着。即使没有我的兄弟,也会有其他人……你回盎伽吧,起码舅舅管不了那么远。”


  “无所谓,吾友,我早就如此布施过。”迦尔纳突然说。


  难敌怔住了。


  “就在你庆贺我成为盎伽的国王那天。你放我回去,但不消几天,你又想来看我头戴金冠治理一地的模样。”他说,如同在叙述别人的事,“你不认得盎伽的诸位朝臣,也许征服它的毗湿摩也只认得代替其旧主,向象城投诚的那位宰相——认得也没用,他已经死了。我以为国王灌顶素来都是在静室里举行,直到我在象城看到你的……”


  “所以在你出来见我时……”难敌感觉自己的舌头发木,噎在嘴里,说不出话。他无论多少年都忘不掉当时发上还带着水汽的罗泰耶,他的罗泰耶脸上还带着潮热的红晕,他说,“就算考虑国王尊体,他们难道把给你的牛乳和蜂蜜都温热了吗”。迦尔纳没说话,他紧紧拥抱了他的朋友,欢迎难敌不请自来地到了盎伽。难敌当时什么都没想,只有盎伽王未着片缕的上身还在他眼前晃荡。那是真真正正的未着片缕,连圣线也没有,难敌不由得把他更搂紧了些,再生还是虚无缥缈的事,但迦尔纳是实实在在的。


  “我刚得空杀了他,驱逐了剩下的人。”盎伽王说,“我不能杀死婆罗门,这是冒犯我的导师所处的种姓。并且,我立誓绝不拒绝任何一个婆罗门,无论怎样的布施,我都是他们的施主。吾友,但反抗绝非布施。”


  难敌快哭出来了:“你为什么要这么不顾自己地布施,这是你自认的美德吗?”


  迦尔纳只是摇头:“问问伟大的毗湿摩吧,吾友,然后你就知道誓言有多大的效力。”


  起初说的是,统共布施三天,按部就班,但实际没人数一天过去后多少人见过这个衣裙不合身的牧女。起码,往好了想,起码他们还是一个一个,依次行事的。到了第三天黄昏,难敌把迦尔纳——他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把罗泰耶带回寝宫的,总之是以一种绝对不会让他不适的姿势,虽然苏利耶的金甲让他的皮肉伤留不住三刻。


  “薇夏莉……”迦尔纳梦呓似的嘟囔了一句。


  当他醒来,他发现自己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里。那个院子中堆着车轮,陈旧然而熟悉的家。升车出门给伟大的毗湿摩赶车去了,罗陀妈妈跟他说,难敌王储请求他们把罗泰耶,把富军带回他熟悉的床上,如果,如果一定要让他离开。“他说你现在没戴着王冠。”罗陀缓缓抚摸着迦尔纳的头发,“他把王冠放在了桌子上,王储说,等你有力气接着做盎伽王了,再让你离开。”


  每晚入睡时迦尔纳都会摘下金冠,但他却在此时,第一次感到一阵轻松——他能摘下来,辞别盎伽,只留在罗陀母亲的膝边,什么都不想。


  尚未实现的幻梦往往只会示以人美好。所以在他无法随从难敌伤害又一个母亲时,他想起了难敌埋在他心里的抛下一切的轻松。可等迦尔纳放下王冠后,他骤然发现自己这些年来一切的生活都是围绕着国王的身份,放下盎伽的金冠,无人认他的才能,无人认他的布施——再穷困的林修者都不看这个苏多筐中璀璨的金珠。


  “那就布施我吧。”薇夏莉,他的妻子——虽然当时还不是——她说,“我要你把自己布施给我。”


  迦尔纳颤了颤,他不知道自己居然还能拿得出手当施舍。这时上主应当降下旱雷,打断薇夏莉的话,然而在城郊,这里唯有水流鸟叫。薇夏莉看着他,说:“圣人们不要你的布施,那你可以将财富布施给自己的人生。你可以当世上过得最舒心的苏多,但……迦尔纳,别和刹帝利一较高下了,我很害怕,他们每天都在抢着去死。你站在城门拦我的时候就像一具尸体,会说话的尸体……但现在你和我们一样。回城里吧,你的父母必然喜欢你撇开黄金和王冠的样子。”


  薇夏莉从不抚摸他的后背,她更愿意面对面地迎接她的丈夫。某次迦尔纳午睡时,薇夏莉轻轻用指尖点了一下他的脊背,金甲立刻浮现,光辉刺得她无法直视,连迦尔纳怎么弹跳一般地坐起,她都在目眩之下不能看清。


  “这是战场留给你的吗?”她叹了口气,摸了摸那才把金甲收敛下去的胸膛。


  迦尔纳没有说话,他没办法解释。


  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好,直到在一天夜里,迦尔纳也和他的父亲一样,在晚上修补破损的车轮。苏羯罗,犍陀罗王的鹰一飞落在他肩上,他就知道难敌必定出了意外,不然沙恭尼怎么会把信传给他——他还会问好吗?


  “我会回来的。”迦尔纳牵马离开时,他这么保证了十几遍,也许他相信了,但薇夏莉看着他的背影,她隐隐有预感,不止她只能见到盎伽王那具会说话的尸体回来,迦尔纳此行是走向一条不归路。他不用抢着去死了,死给他留好了位置。


  召走迦尔纳的原因归根结底,无非就是难敌与般度族的较量落入了下风,需要一切能借助的力量。般度五子早从俱卢王朝分得了自己的那部分国土,从平地里建筑了天帝城,心向此地的人越来越多,坚战甚至开始准备王祭了。法王坚战坐镇王宫之中,他剩余的四个兄弟一人领了一个方向,去征服远方的国邦。


  仗着勇武和天赐的本事,以及阿周那有心早点把这些小国收拾完,他早早就把战利品装满了随行的车队。于是这财富胜者大手一挥,叫军队护送着车队回去,他却要顺路,到蛇王的宫殿去,跟他几年没见的娜迦公主优楼比厮混上几天再回天帝城。


  结果蛇王和阿周那说,自己也不知道优楼比踪迹。“她听说怖军克败了数不尽的国王,喜不自胜。她要赶上他的军队,给他献上花环,然后随他凯旋的军队一同回到天帝城,她说要与你相会几月。”蛇王坦诚道,“但我不知道她现在走到了哪里。”


  阿周那被激起一腔非要把人赶上的好胜,他当即告别蛇王,沿着车辙,沿着一个又一个已经迎接了怖军的村镇中,人们指的方向追赶。最后,阿周那甚至走到了盎伽,他想起刚刚从卖陶器的摊贩处问到的话,不禁再次佩服起了他无人能敌的兄长。怖军甚至打到了盎伽,迦尔纳出城应战,他与怖军一样选用了锤杵,却被狼腹的膂力重重打倒,连骨头都碎了好多根,若非苏利耶金甲,恐怕盎伽王当时就性命不保了。


  他正在城里逛着——来总不能白来——但忽的一波士兵围住了他。“盎伽王请你过去。”其中一个士兵说,迦尔纳方才也是出门沐浴日光,缓解伤痛,他看到了这个大弓箭手,所以想请他过去。士兵只是说大弓箭手,阿周那也不知道迦尔纳是否跟他们说明了自己的身份。算了。就当看看这不可一世嘴不饶人的盎伽王,被怖军伤成什么惨样,阿周那想,他就是身体康健时也没办法扣住自己,现在他更没什么值得自己怕的。


  拂人兴致的是,迦尔纳还是直挺挺站在盎伽的王宫里,胳膊上没挂着白布,把折了骨头的手包起来,也没胫骨断裂,不能行走。“你到盎伽做什么。”才送走了怖军的军队与其锤杵的盎伽王没什么好气,大概他愿把阿周那私下叫过来,一是因为他的矜持不准自己对没握着武器的人抢先挑衅,二是战后的人民人心惶惶,不该让他们得知羊群里混进了一头般度族的豺狼——豺狼,阿周那想,迦尔纳现在心里一定是这么叫自己的,他总算明白这种只敢偷袭的下贱的猛兽叫声为何那么欢快了,看着仇敌如此防备自己,又不敢高声点明自己的身份,阿周那不禁笑了。他笑声就是正常的低笑,然而迦尔纳眉头皱得更紧。


  “你笑什么?”


  “盎伽王,你是不是叫我兄长打得连弓都抓不稳,这才屈就,和我好好说话?”


  “阿周那,你到盎伽做什么,替天帝城探各处的国情?纵使法王举办了王祭,人人都要称他一声尊王,他也并不比其他国王更高,我们的事无需你管。”


  阿周那顿了顿,迦尔纳把他想得居心险恶,当然他不介意这人怎么猜度自己,只是坏的居心也比他来盎伽真正的原因拿得出手太多。这有行为洁白美誉的人想了想,还是觉得没必要就不用扯谎,反正他再怎么直言不讳,把他一生都抖搂出来,他干的荒唐事都没马达夫多,而众人都尊重瓦苏戴夫奎师那。


  “我来找我的妻子。”他说。


  迦尔纳怔住了,阿周那想,他可能在怀疑自己其实正处梦中。


  阿周那简略说了一下蛇女优楼比的事,迦尔纳想了想当日,说:“我没有印象,毕竟,如果她赶上了怖军王子,你的兄长也不会让一个女人踏上战场。如果她没赶上,你也不需要担心,虽然她是个女人,但她更是娜迦。也许她已经往天帝城去了。”


  “以及,无论你与我有怎样的过节。”迦尔纳说,“你应留下来歇一天再走。”阿周那没听出来招待人的热络,有的只是公事公办之意。“即使你当时不敢被人叫出真名,你也确实招待了我。而我应当回报,等以后就更没有机会了。”


  阿周那当时以为他说的是天帝城与盎伽天各一方,两边王公鲜少往来,齐去象城作客时,也是一起受象城招待。


  侍女端来了两份晚饭,盎伽王没有大张旗鼓招待这个连名字都没告诉旁人的般度之子。侍女送过饭后,正欲跪坐下来,一如既往侍奉国王吃饭。阿周那讶异地往这边看了一眼,像是想不到貌似清正的盎伽王,连媾和都能一本正经说成是报答的盎伽王,私底下也知道这么香艳的享受。迦尔纳因这一眼如芒在背,沉着面色挥了挥手,叫人走开了。


  但阿周那吃过一半,抬头望了对面一眼,迦尔纳实则没动多少——并非没有胃口,他突然想起,盎伽王今天似乎鲜少动用他的手指,当迦尔纳拈起什么吃的时,他连手腕都在颤抖。“我兄长打的是你的手?”阿周那突然问,迦尔纳手里的蜜食一下没被拿稳,掉回了盘里。


  “只是骨头断了。”盎伽王说,“骨裂比皮肉伤好得慢些,但苏利耶在上,三天之后我就又能和往日无异——不信你可以届时与我射几箭。”


  三天后阿周那验证了盎伽王的话,这大弓箭手确实还能精准地张弓,箭矢与阿周那的箭永远在空中相撞,坠落,不分胜负。大概因为现在还不是分胜负的时候。出于礼节,阿周那邀请了这位国王到时候来天帝城,观礼法王坚战的王祭。


  “我当然会去。”迦尔纳想都没想就说。


  阿周那愣了愣,他实在不太习惯迦尔纳不假思索就答应自己,马达夫可以说——“我当然跟你走,帕斯,无论你打算去哪儿”,妙贤可以说——“我当然跟你走,不,阿周那,你当然得跟我走”,他的兄长,他的母亲,他们当然会不假思索答应阿周那的话……


  “你们会邀请吾友难敌,不是吗。”迦尔纳左手卷着他金黄色的披帛,问道。


  当然,坚战定会邀请难敌。然而人如果爱惜生命,就该远离有毒蛇蝎子繁衍的草地。同理,如果般度族想安生度日,他们就应该离象城远远的,跟难敌老死不相往来。阿周那盘腿坐在火堆旁,他这一辈子没少穿着粗布衣服在林子里住,有时还得躲躲藏藏,但上一次一家人如过日子似的挤在一个棚屋里……他那时还没有水缸高。


  难敌记恨着他在王祭时出丑被人嘲笑,跟一贯为他出谋划策的犍陀罗王编了一个赌局,赢走了般度族的一切,财富,国土,甚至尊严,连同般遮丽的尊严——


  “不,国王啊,你们以为我是可以做赌资的吗,你们以为我的尊严是可以因为丈夫的打算就输去的吗?”般遮丽对会堂上的所有人说,“你们赢走的不过是我的平和罢了,从此以后我的灵魂再不能平静,正因为我灵魂高傲,难敌,你说得不错,我就是个高傲的女人,但不是女奴!正因为我灵魂高傲,从此我的愤怒永远翻腾如沸水,直到你死。”她看了一眼气得发抖,双眼发红的怖军,说,“——直到你们所有人死。”


  然而愤怒是何其朝生暮死的东西。般遮丽在林中住了一年,她同寡妇一样没有束起的头发也失去了光泽。阿周那有时不敢踩着地上的枯叶走,干瘪的叶子在踩踏下发出独特的碎裂声,和用弓箭穿透甲胄不同,和锤杵打碎骨头不同,但落叶碎裂的声音却能让他联想到战场。他有什么资格胆敢再想那豪壮之地。


  如果般度之子想安生度日,他们就不该挨近难敌。同理,如果难敌想安稳地做他的象城王储,他也不该来招惹这群林居的人——不然他们会心灵日趋萎顿,直至完全忘记了难敌,直至所有人都能把他们认作寻常的婆罗门家庭。


  “胜利是没有意义的。”难敌说,“如果没有失败作陪衬。”


  迦尔纳点头赞同。象城王储得到了一切,如同得到了天国的因陀罗,他理当快乐,然而他在享乐之余,寂寞愈发孳生,也许阿修罗与天神作对,是梵天造物时看到了天神们胜利后枯燥无味的生活。盎伽王想了想,他说:“的确,敌人的痛苦能使胜利的荣光倍增,吾友,你为什么不去般度族面前行猎,用你有力的臂膀,让他们在林间只能捡拾柴火的臂膀羞惭,用随行你的女郎鲜艳的衣裙,让只能穿树皮和鹿皮衣的黑公主痛苦万分?”


  难敌眼睛亮了亮,但随即又叹了口气:“我怎么不想,然而我的父亲,持国王已经被赌骰的会堂吓破了胆——仿佛般度王的亡魂找上了他,夜夜质问他为什么苛待自己的孩子,夜夜用剑刺他,但什么都没有,只不过是我的父亲年老怯懦罢了。他生怕我再去般度之子居住的双林,给他们羞辱。我哪能有理由到他们面前行猎?”


  “如今正是母牛丰产的季节。吾友,你大可以说自己要去巡视双林的牛场。”


  



  *


  难敌来牛场耀武扬威的仪仗反而惹怒了健达缚。健达缚王奇军精通摩耶幻术,由虚转实的箭矢把俱卢的军队射得溃败,由实转虚的幻象蒙住难敌所能依仗的所有大武士的眼睛,令他们胆寒,四散而逃。无路可逃的俱卢士兵竟有几个撞进了般度族祭祀王仙的场合。他们请求法王能看在血脉的联系上,救一救持国王的长子。


  “这帮健达缚正干了我想干的事。难敌是咎由自取,死在健达缚手里也是活该。”怖军摩挲着手掌,丝毫不为俱卢军队的险境着急。


  “现在不是相互仇恨的时候,怖军。”坚战说,这些士兵奔至祭火旁卷起的风终于给他吹来些刹帝利的风貌,“他是我们的仇敌,但也是我们的兄弟。他耻辱地死在咫尺之外,也是我们的耻辱。”


  “好吧。”阿周那把甘狄拔神弓背起,“健达缚王奇军是我的朋友,我会让他停手。但如果难敌是像侮辱我们一样下作地得罪了奇军,他必须向奇军赔罪,毕竟,健达缚王没有一个宽宏的法王做长兄。”


  难敌获救后失魂落魄地把人马点齐,迦尔纳并不在其中。也许他在奇军的幻象下逃离了战场,毕竟难降也不在,许多持国之子都和他们的兄长失散了。这只是林居时的一点小插曲,难敌妄图折磨般度之子,却自讨苦吃,仅此而已。阿周那夜里没什么倦意,般遮丽今年歇在怖军的寝处,他们住的棚屋太小,只能让今年应该交颈的两人住一个卧室,而其他人挤在另一间房的通铺上。阿周那翻了个身,无种正好目光炯炯地对上他:“阿周那哥哥,你也睡不着。”


  坚战和偕天的鼻息正沉,阿周那点了点头。


  “你知不知道般遮丽好好收拾了盎伽王的事?”


  阿周那惊诧得睡意更无——盎伽王?他什么时候又和般遮丽扯上的关系。


  见阿周那一点不知,无种于是说:“是般遮丽告诉我的,我问她怎么最近走路似乎都轻巧了。她说,怖军哥前晚把迦尔纳拖死狗一样地拖到她跟前。”


  “怖军哥是这么讲的,他看见这苏多之子,跌在马下,神志不清,全然不知白天他的朋友就返回了象城。不过他身上的伤倒好得差不多了,你也知道,盎伽王有苏利耶赐福的甲胄。”


  “他战栗不已,如同高热,显然折腾一个说不出话的敌人没什么意思。兄长带着他去见了奇军,奇军王能看见他正沉浸的幻象摩耶。他说,多么奇妙啊,这世上居然有比娼妇还淫乱的战车武士——婆罗多族的雄牛,如果你不厌嫌他,你就享用了他吧,毕竟他现在梦里正有千百个婆罗门尝着他的布施。摩奴法典里记了许多恶人如何投生,但是,恐怕等这思想亵渎上师的人死了,法王也不知道该怎么打发他淫邪的魂灵。”


  “然后怖军哥把他带给了般遮丽。他曾经出言侮辱般遮丽,我们当中,只有德罗波蒂最有权力发落他。”


  “他曾经怎么侮辱的我……”般遮丽深深吸气,问她臂膀宽大的丈夫,“你再说一遍,不然我没有力气报复他……”


  怖军的影子如山一样笼罩着般遮丽,这大臂者瓮声瓮气地,悲哀地叙说会堂上盎伽王刻薄的言辞,而般遮丽颤抖着。


  她说:“把他的弓折断,夫君——他说我倚仗你们,所以我是五个人的娼妇,那么他倚仗自己的弓箭,就让他做弓箭的娼妇。”


  “然后他们把盎伽王丢了出去,等他醒了,自己拖着他倚仗的长弓回去吧。”


  无种的话让阿周那隐隐感到恐惧,他指望报复迦尔纳,但不是这么报复,就像迦尔纳也没有夺走他的甘狄拔神弓。如果让他看着自己的弓被折断……。阿周那等到无种也睡去后,征服睡魔者毫无倦意地翻下床。他用额头触了触甘狄拔,向因陀罗请求一般朝天射箭。“天神之主啊。”他说,“苏利耶神也听命于你,如果你知道他的金甲在林中哪处,就让落下的弓箭指着那个方向,引我过去。”


  一支又一支的箭把他引向了河边。这条河曲折地流经双林,他们兄弟五人每天都靠它取水。迦尔纳直挺挺地坐着,捧着断弓,如同发下不言誓愿的苦修者。


  “迦尔纳。”他叫道。


  “盎伽王。”阿周那换了个称呼,他依然没有反应。


  “罗泰耶。”迦尔纳的背影战栗起来,阿周那扶他站起,把那截断弓扔进水里,他把弓抓得很紧,阿周那感觉自己像从人身上扯下来一块骨头,“——我会给你一把新的弓。如同火神为我打造神弓,你喜欢哪个神明,我就去抓哪一个……你能用新的弓与我为敌,振作起来,盎伽王,还是说你觉得这次的屈辱,其实比你和你的朋友干的更非法?”


  “我不需要神弓……”迦尔纳开口说,“只是寻常的弓箭,我就能打败你。”


  阿周那点头:“好,那我们就去找足够坚实,又足够洁白的东西做弓的身体。”


  因陀罗之子看上了那些非法觊觎天界的阿修罗的骨头,和森林中渴食人血的罗刹的牙齿。他向那天神父亲借用了一晚马车,而迦尔纳与他挤在战车上立着。奇军的幻象如果说是一种真实到恐怖的幻相,眼下他所见的,就是光怪陆离,怪诞至极,却分明是真实的景象。阿修罗在财富胜者的箭下倒地而死,他们惨呼,大地之子那罗迦与天神为伍,常理颠倒了,宇宙要毁灭了!阿周那在这些恐慌的胡言乱语中笑得格外畅快,他看向迦尔纳,周边哀叫太多,车轮转动时雷声太大,他不得不对着迦尔纳喊话:“——大地女神之子!”


  迦尔纳终于笑了,他一样喊过去:“千眼威武的因陀罗!”


  阿周那长出一口气:“我没想过这群凶悍地冒犯正法的东西,居然惨叫起来也那么无助,这群东西也有人性——看来不是唱圣君罗摩的诗人,因为楞伽后来的国王算个好罗刹,才唱这些野蛮的部族也会恐惧,和人一样。”


  “对着你,我以后只用第二个指节拉弓。”迦尔纳说,“这是我记得的恩德,也是我的誓言。不过,般度之子,你别再伪装遮掩,叫我认不出了。不然等我背誓——那就算你害我堕入谎言,业报得算你的。”


  盎伽王捧着他的新弓回到了象城,象城王储难堪耻辱,已经绝食两天。迦尔纳立即闯进了他朋友的宫殿,国王王子们用来升天之处通常在阴凉僻静的地方,盎伽王踹开了门,阳光撒到了难敌身上。


  “站起来,吾友,不要消沉。我会为你克败其他国邦,掠夺那些国王的财富。你想看般度族因为你的强盛痛苦,难道你的归天不会让他们快乐吗?”


  迦尔纳把难敌拉了起来,他说:“我是你的朋友,是自愿卖与你的富军,要为你杀死阿周那,杀死普利塔之子的人。现在不是绝望的时候,吾友,起来准备祭祀吧。”


  天帝城曾举行王祭,象城就举行毗湿奴祭。阿周那有瓦苏戴夫的助力,难敌就去争取多门城其他的力量。战争迫在眉睫,黑天替那些结束了流放的人来商讨和平。迦尔纳听着黑天合乎外交辞令但是有些得寸进尺的发言,他感觉黑天渴望的不是和平,哪怕他面对的不是难敌这记恨般度族过了头的人,他也商讨不来和平。


  黑天走之前找上了迦尔纳。“我在这里被难敌王储用铁链捆住……就算我见多识广,这也是挺新奇的一次经历。”


  “瓦苏戴夫,我为我朋友的冒犯致歉。”


  “不,盎伽王,虽然被捆缚住的人是我,但被束缚的人是你。”黑天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而你要和我走吗?”


  “马达夫!你和他说了什么?”阿周那扯了扯他朋友的披帛,而这牛群之主只是适时住口:“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帕斯,反正,他最后也没有和我离开难敌,不是吗?”


  黑天对阿周那打着哑谜,迦尔纳对他也什么都不说。他最后一次在战前见到迦尔纳时,他是感到自己的天神父亲来到了附近,阿周那想去见他,询问胜利的技巧。然后他看到了木然地捧着染血的金甲的因陀罗,和鲜血淋漓的盎伽王。他怎么敢把这一层依仗给剥下来。阿周那感到自己的手不住颤抖,无数次,无数次他对迦尔纳开弓,有时候这大弓箭手用自己的箭抵挡住了甘狄拔的威力,有时候,他来不及反击,苏利耶的金甲出现在他身上,再锋利的箭也被阻挡在外。没有这个你早就死了——阿周那从他父亲手里夺过这离开了人体便冰凉起来的日光金甲,他想,或者早就因为怖军兄长,成了拿不起弓的残疾,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你怎么敢这么舍弃父辈的赐予!


  他尝试把金甲贴回迦尔纳的身上,这盔甲曾经和盎伽王浑然一体。甚至,他在阵前看着这金甲如同被磨破的皮肤渗出血一样,粘稠地浮出迦尔纳的身体,他会想起芒果林里仿佛溺水的迦尔纳,他正渗出汗水,情热的汗水,夜风一吹就凉透了的汗水……他的手摸索得满是盎伽王的鲜血,但一切都不过是徒劳无功。迦尔纳按住了他的手,就是这双手,曾经连一块蜜食都抓不起来,片刻之前它又生生剥裂了自己皮肤一样的金甲。“不用了。”盎伽王说,“就当这是还你的弓的债,我们两不相欠,以后我会全力向你射箭。”


  距离日落还有一刻,这愚钝的弓箭手倒在沙地里,不知道他有没有想明白,有时候他终究得不到一个全力射箭的机会。阿周那走近这倒在车轮旁的苏多之子,仿佛刚刚要和他决斗的是沙利耶,而迦尔纳,如同他的父亲为毗湿摩驱车,他下来为沙利耶搬动陷落进土坑里的车轮。他低头看着这濒死的人,叹了一口气。


  “马达夫,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就是战争的目的,它会杀死所有人。”黑天看了一眼战车上一贯心向般度族的沙利耶,仿佛他也在死者之列,“非法伏诛,不合时宜的正法伏诛,而后新的希望和未来得以苏生。”


  “——我不恨他了,马达夫,我甚至不讨厌他。但是我没办法说,我看过别人拥有他,但是,那和我有什么干系?我只是一个外人……比我一次又一次想,般遮丽拥抱我的兄弟时,还像个外人!”


  “我知道,不过实际上,你和他如同血亲。”黑天说,“……不,正是血亲。去吧,帕斯,去告诉他,然后把箭拔出来。”


  迦尔纳仰躺着,射穿了他脖子的箭还因为肌肉的颤抖微微颤动,他靠这个能害死他的东西勉强证明自己还活着。阿周那蹲下来轻轻抚摸他的脖子,而他笑了,向着这胜财点了点头。阿周那闭上眼,把那支箭拔了出来。


  坚硬的东西摆脱了血肉的缠绞,阿周那紧闭着眼,一种震撼的高潮从骨髓直窜到了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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