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amazing,介绍被炸掉了。

一句话简介:牲口bot精神遗民
凹三:yeshoubai

[妖连/迦尔纳][奎周] 咎累

除了妖连是SPK的形象,其他请按自己乐趣代入!

话说回来,其实给奎周想了不少更happy ending一些的结局,但是最后还是敲定了这个,只能说是薄伽梵对着二十一世纪也束手无策吧…………



***

  摩揭陀王生前没给盎伽王摆过几次脸,然而等迦尔纳死后,他还没在地狱赎尽自己的罪业,他还被铁钩挂着两边嘴角拉扯时,妖连就迫不及待从云端往下看,眉头揪着往下压,给这大弓箭手疑似甩了好几回脸色。


  当嘴被往外勾开,上下唇不能相碰,自然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是惩罚世上的愚人、恶人与国王的妖魔群鬼见了那么多人。现在正不偏不倚,按盎伽王刻薄的程度摆弄钩子的楼陀罗信徒被迦尔纳看一眼,就知道他想问什么。无外乎是为什么他眼前的水洼能照映出晴空,乃至晴空云端的人,他抬眼时明明只能看到厚重的,如地壳一般的穹顶。


  “总有人想在天界看看生前敌对的人。”这狱吏一样的鬼怪说,“何况,你不是最清楚怎么使人痛苦吗?耀武扬威到林居的般度族面前,带着衣着鲜亮的女人去刺痛那比当了寡妇还痛苦的妇人——现在你理解这水洼的意义了吗?那就好好看看旁人在享乐中容光焕发的模样吧。”


  话是这么说,妖连置身事外一样地看着他,对此迦尔纳没觉得不平和痛苦。甚至他觉得就该如此,因为他看着怖军假扮的婆罗门生生撕开当时还是尊王的妖连,他怒不可遏,却只在妖连的心脏不再跳动后,才猛然站起,指责这群婆罗门残忍的手段。经历了俱卢大战后,连他都隐隐感到决斗的规则其实没那么重要,毕竟他见过通过谎言杀死师长的人伦惨剧,他也干过多人围杀一个还不及自己一半岁数大的孩子的兽行。而最后把盎伽王射死的一箭,他尽可能给阿周那找补地想,但他还是觉得,虽然这是按诅咒理应落在自己头上的结局,但从决斗的角度来讲,并不算公平。他看着水洼里妖连阴沉沉的神色,不禁觉得,如果当时自己插手,拉弓射出一箭,就像在俱卢之野,他可以一箭穿透两个走卒的胸膛,把这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射成一串,死了也分不开。如果他射出一箭追上被怖军扔开的两半身体……但是没有如果,妖连就是死了,没有能让世人也顺便叫他迦尔纳桑达的福气。


  总之,迦尔纳想,妖连应当在怨憎自己对他的死的袖手旁观。他数不清自己跟铁钩纠缠了多久,甚至早就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他只记得水洼前妖连先后驻足看了十几次,期间还有许多天神也看过这个受罚的国王,甚至有个浪荡子,他逗着一个飞天女神来看迦尔纳,把本来没什么的情人吓得气恼,再贱骨头地跟过去享哄人和自己说话的乐趣。挂在他嘴两边的铁钩一次又一次加码,二十几个以后他就没办法把嘴张得那么大了。于是狱吏熟练地把他的下颌扭了下来,继续挂着钩子,继两腮被钩尖突破血肉,穿出一个又一个洞之后,他的嘴角又开始纵向着撕裂。毕竟即使脱臼,皮肉也有弹性,盎伽王的嘴统共就这么大,要想继续再增添铁钩,只能扯开嘴角。


  一开始他当然觉得痛,即使他还活着,还有金甲的时候,如果任谁一锤砸在金甲上,也会被震得闷疼。迦尔纳起初疼得差点咬掉舌头,但随着铁钩的增加,他对疼痛的感知愈发迟钝。疼痛才是知觉的底色,这时折磨他的是饱经痛楚后的疲累。睡眠似乎能更新一点他的触觉,因为他睡不过多久,原本不甚明显的疼痛就会像退潮后的礁石一样露出海面,把他从睡梦里拽出来。到他一边能穿着五十个钩子时,迦尔纳庆幸起来,眼前的水洼映照的是别处的景象,他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但看在盎伽王这辈子说的恶言其实还不算十分多的份上,五十个钩子就是极限了。狱吏把铁钩一一取下,也许现在也还算在赎补罪业的过程里,他并不在乎直接拽出来铁钩会挂出来多少血肉。即使是习惯了疼痛的盎伽王,也在这疾风暴雨似的一通猛拽里苦不堪言,他恍惚着想,结束后自己的两颊还能留着多少肉,会不会和河边晾着的渔网一样,窟窿数不胜数。


  盎伽王还没来得及摸一摸脸,便觉眼前一白,再能视物时,自己已远离了那满是哀叫的地狱。按理来说,如果他都能受尽刑罚,得登天国,那些比他死得更早的人,他们在俱卢大战中造的杀孽自然也就更少,他们理当早来此处了。但是迦尔纳在空荡荡的天门外没有见到一个熟人,般度族的亲人和朋友就算了,他连自己的儿子,难敌的兄弟们都没见到。盎伽王一时踌躇,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也许我该拜见苏利耶,他想。但他并不知道路,他往太阳的方向走了几步,然而即使在天国,人瞄着或背离太阳走,二者之间的距离似乎也不会缩小与增长。


  “盎伽王。”迦尔纳发现有的地方的云比别的地方的云更软些,他可以坐下然后将脚穿过去,像是坐在河边把双足沉进水里一样。他正无所事事地想,那陆地上的,席卷俱卢与诸多国邦的大战现在进展到了什么地步。他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自己:“这里不是谁私有的宫殿,怎么和仆人一样坐在外面——明明我当初叫你苏多之子,你还气得给了我两拳。”


  “妖连尊王。”他应了一声,正要起身,却发现云与水的区别,这些白色的云气不动声色地又聚拥过来,缠住了迦尔纳的脚,好在妖连没有在乎这点小事,这国王也盘腿坐下。迦尔纳不由得为失礼羞惭得热了耳朵,人人皆知盎伽王注重国王之间的仪礼,中年后这种重视更甚,而他已经几十年没见过妖连,摩揭陀王已算是他半个陌生人,在不亲近的人面前,人总更容易觉得难为情,“原谅我,我没想到此处云气这么稀奇,竟叫我拔不出双足。”


  “尊王不是坚战吗?”妖连反问道。


  迦尔纳愣了愣:“不,无论如何说,我依然把你当做尊王看待。输去尊王的荣誉者是你的儿子,摩揭陀从此只有寻常国王的荫蔽。你输去的只是生命。”


  毕竟妖连死得太快了,没来得及被战败的丑态夺走荣誉,便惨死了。他被怖军打倒在地,摩揭陀王不以为然地躺在地上,看这力气不逊自己的婆罗门能奈身体强健的妖连尊王何。就和他被迦尔纳打倒的时候一模一样——迦尔纳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记不起妖连被杀时的细节了,盎伽王看了太多人死,也杀了太多人,后来的尸体堆成尸山,淹没了妖连被扯成两半的惨状。但活生生的妖连盘坐在他旁边,看不出高兴还是不满。摩揭陀王的眉毛不经常皱起。也许因为他个子高人一头,平视前方时加倍有苏利耶神的光芒照进来,加之国王的威容,他习惯让下眼睑往上迎一点。当他略低下头看什么,两眼就会全睁,迦尔纳这时只能从妖连藏在髭须里的嘴角辨认他的喜怒,在他全然映在摩揭陀王的眼睛里时,他有种感觉,他对着的不是人的眼睛,而是一双牛一样的大眼。不是那种温驯的白牛,这头牛两岁时忘了被阉,于是性情暴躁,角上时常有血。


  但摩揭陀王坐在一旁,还有什么是他回想不起来的?


  妖连被怖军抓住双腿拉扯时脸色大变,他甚至来不及认输——他会认输吗?接受怖军的挑战和他跟迦尔纳战斗不一样。他率着大军主动去盎伽耀武扬威,找盎伽的新国王麻烦,他挑起争斗的理由本就站不住脚。然而怖军,他来和妖连争夺尊王的尊严,甚至妖连这时还不知道这个婆罗门是狼腹怖军,他怎么能向一个瑜伽士求饶……反正怖军也没给他选择的机会。


  婆罗门装扮的力士咆哮着,把摩揭陀王撕成了两半,左半身向东,右半身向西,各朝一个方向扔开。也许怖军右手的力气更大些,所以他更像是用左手固定着,右手抓着妖连左脚的脚踝生拽。于是妖连的头连在右半边身子上,他的眼睛不甘又惊惧地看着坐于西侧,对这决斗作壁上观之人。


  “现在是俱卢大战的第几天了?”迦尔纳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尽管妖连现在完整得连道缝都没有,尽管他对妖连没那么死心塌地的友谊——故而生前从未收敛过自己对他暴行的不满,甚至吵过几架。通常是迦尔纳单方面在谴责妖连,摩揭陀王不会和难敌一样感到委屈和辜负还嘴,他只像在看笑话一样看迦尔纳在一旁指出摩揭陀给大天的祭品何等荒诞。一直看到迦尔纳说累了,盎伽王就是精疲力尽也不会屈服,跟人决斗时如此,跟人起口角时也一样,他会撇过头怄气,一口妖连递来的酒都不喝。


  “早结束了。你要是受刑时耳朵尖些,说不定还能听见难敌王储的惨叫。”妖连往前倾身,重重拍了一掌面前的云,这些缠人的云气荡漾着涟漪碎开,迦尔纳得以抽回脚,从空洞往下俯瞰战场。高天之上什么都看不真切,但也看得出俱卢之野上几乎没有了活物。他看着遥远的地上缓缓出现了一个黑点,黑点不断变大——不,是它在不断地飞近,一只硕大如鹰的乌鸦穿破云层飞回了天国。业果神的乌鸦嘴里还挂着不知道归属哪一方的腐肉,它扫了一眼迦尔纳和妖连,又拍着翅膀飞走了。


  “不是什么鸟都能飞得那么高。”妖连感慨道,“它是食腐卑贱的鸟,但它是天神的鸟。你是苏多,但你受苏利耶喜爱。”摩揭陀王孔武有力的表征总会让人忘了他是一国之主正统的儿子——跟他那个因为奸淫出生的女婿不一样,跟俱卢王朝里面这群总不休地辩论着谁是正统的王子不一样。巨车王把儿子从罗刹女手里接过来,自那以后,他就被所有人当作国王教育。妖连喜欢和人角力,斗得兴起时会把自己碍事的王冠一把扇掉。但他依然有作为国王的矜持和傲慢,如果不是黑天明里暗里说他不应战是怯懦,他绝不会和怖军摔跤。不……迦尔纳晃了晃头,别想那么惨烈的事,想些别的。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受邀去摩揭陀时的招待。


  盎伽王下了车驾后先洗去了自己满身风尘,宴饮过后——他和妖连都十分清醒,妖连是没喝醉,迦尔纳是没动几口,摩揭陀王十分欣喜地两手用力拍了拍迦尔纳胳膊,然后握着,弓箭手里的大臂者和善于摔角的力士还是有差别,像是父母握着孩子只堆积了肉、还没长开的莲藕一样的胳膊,妖连宽厚的手一把握住了迦尔纳上臂的大半圈。这反而让迦尔纳有些不好意思,他之前答应了妖连,要帮其对付黑天。然而瓦苏戴夫奎师那假装成车夫,抢在摩揭陀王迎接他之前,把盎伽王劫走了。他看着妖连和他的军队被那个雅度人克败——不过说实话,迦尔纳站在黑天的战车上,深刻领略到了这上主化身的力量,他不觉得自己帮了妖连,就能挽回战争的颓势。因为刚沙之死,妖连已经跟奉了黑天为主的马图拉交战十七次了,比起应战,仿佛这个牛倌更喜欢找个机会落跑。这一次他终于正过脸来看妖连的大军,但他的应战依然是个花招,黑天实际是在拖延时间。


  他用摩耶把善于摔角的摩揭陀王在沙地上摔得额角流血,爬不起来。但他不稀罕这点胜果,只和刚给牛犊接过生似的,站起来低头看着妖连,长出一口气,在衣服上蹭了蹭满手的血,随即开跑。


  妖连怀着受挫的怒火率军围攻马图拉,他让弓箭手把点了火的箭一批又一批地射进城门后,他看着这座城市比被哈奴曼胡闹一通的楞伽还要火光冲天,就算后来得知黑天与大力罗摩没有葬身火海,心里也没有特别气恼了。但这些是妖连自己夺取的战果。迦尔纳之前颇有些惴惴不安地想,万一妖连认为自己背叛了盟约,从而影响了摩揭陀与盎伽,摩揭陀与象城的关系,那他该如何自处!


  好在,摩揭陀王得知了他的歉疚后,不以为然地说:“你以为你和那个雅度人坐得很近,他一定和你说了很多歪理——所以你认为自己够了解他了,是吗,盎伽王?不,我比你更了解他,我从他还是个杀了自己舅舅的小孩时,就没少跟他打交道。我认识他的母亲,我还看过他母亲出嫁。所以我知道这都是黑天又一次的诡计,不关你的事。”


  妖连说话时看着迦尔纳的脸,说完了就挪开目光看向了这弓箭手的胳膊。迦尔纳不解他有何深意,稍微皱起点眉,疑惑地等妖连先起话头。“盎伽没人会打点国王的仪容吗?”妖连问道。


  迦尔纳立刻正色起来,无论如何,盎伽国王宫的事不容别人置喙:“摩揭陀王,难道我的穿着冒犯了你?”


  像是听到了什么自相矛盾的事一样,妖连面带好笑的神情,放开了迦尔纳,他像角力前两个力士面对面夸耀自己的体格那样,抬起左臂,而后右手在那披帛没遮盖住的身体拍出脆响。他拍着自己左胸侧面,迦尔纳忽得会意,他是在夸耀自己因摩擦颜色发深,但除去了毛发,每日被酥油与奶洗得干净的腋下:“升车之子,你胸口光亮,两臂之下却不十分好看。”


  “我令人修过,当然!如同人修剪头发髭须,既然不是林中弃世而居的瑜伽者,就没道理让毛发生长得像祭火旁树林里的杂草。”


  “看得出来。”妖连拍了拍手叫仆人过来,他没有耐性和盎伽王详细辩论其此前究竟有没有修整过自己,他是这王宫的主人,所以怎么招待,怎么使唤仆人都由他说了算,“但盎伽王,后长出来的总要比原本的毛发更加乌黑蜷曲,更加显眼,还是说首陀罗女人就喜欢这样粗野的丈夫?”


  摩揭陀王把话扯到了迦尔纳妻子身上,不过他倒辩驳不了什么。尽管他得到了盎伽国做封地,然而盎伽的王后从来和身份高贵的女性没关系,与盎伽王打得火热的似乎不是苏多的女儿就是别人的女仆。而这样的女人喜欢什么,他也不太好说,迦尔纳没想过如何从赏心悦目的方面讨好自己的情人。不过从他从小生长接触的人群来判断,无论是苏多,还是首陀罗,还是其他劳苦着的人,他们并不会修整自己。但不是因为人们认为这样是美,只有王宫里闲来无事的公主贵女才会拿着金剪刀,对着鹦鹉的尾巴自作聪明地一通乱剪,再多此一举地挂上珍珠和金子做装饰——据说帕努玛蒂是这么干的,她发现逃不脱难敌后,就只好爱上别的东西,她爱鹦鹉,爱象城花苑里的种种植物,然后报复性地留给难敌一颗耗尽了精力空荡荡的心。


  妖连的仆人晚上给盎伽王又洗了一回,洗去了酒席间繁杂的香气,不过主要还是给他除尽了腋下的毛发。摩揭陀王十分满意手底下仆人的手巧:“这才像样。不然等和人缠打,要是夹在甲胄缝里一根,扯断了非得疼出个破绽。”尊王甚至还提议,想必盎伽王疏于拾掇自己,不如他找个守口如瓶的奴隶,让他给迦尔纳修剪一下林伽四周毛丛的形状——然后被盎伽王正色谢绝了。


  “我想再让你随我去一回马图拉。”妖连说,但他的眼里没有争斗欲,迦尔纳怀疑他是不是从哪里得知雅度人又回到了他们化为白地的故乡,然而,妖连此前从未如此心平气和地提起过雅度人。


  “那里有什么值得去的?”


  “我的女儿想回去看看。”


  迦尔纳被说服了。他无法拒绝一个父亲对子女的好意,哪怕妖连的好意是给那两个比自己还大几岁的寡妇的,迦尔纳也愿意成人之美,他看着别人舐犊情深的尊长,仿佛自己也能分得一点慈爱。如果房舍撑着屋顶的梁柱有自己的智识,说不定它也会以为自己是家中的一员,因为父母妻婿的欢笑争吵全都发生在它旁边,浸润着它这个外物。


  刚沙王的两个遗孀下了车驾,走在因为没人打理,野草疯长的街道。妖连没有跟着她们进去,迦尔纳问他原因,他说,他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自己出嫁的女儿了,她们彼此间有许多私密的记忆,是只属于她们彼此与已死的刚沙的。阿斯蒂和波罗波蒂现在不需要第三个人——“除非我能复活刚沙。”摩揭陀王讥讽似的笑了笑,他眺望着空无一人的废墟,“但我不行……说不定黑天能耍个滑头,像是因陀罗变成别人的丈夫那样。”


  “他不会这么做。”迦尔纳说。


  妖连叹了口气:“是啊……他不会。”


  他看着妖连,突然觉得摩揭陀王现在不是一个精通摔角的大臂者。别的时候他能凶横地杀死挑战自己的人,能把自己的俘虏——无论国王还是平民通通杀死,献祭给湿婆。但现在,仿佛一只老虎,不,一只瘦削的狼就能把他咬死,妖连不再像一个国王,他像一个会因为女儿站在背后,格外英勇又格外脆弱的猎户。“也许这个国王死的时候还会是这幅神情。”迦尔纳想,“他的女儿们坐在床边,因为她们哭得太伤心,所以摩揭陀王也变得灵魂脆弱,不然阎摩如何能把他带走。”


  然而妖连死时的场景和迦尔纳当时预想的相差甚远。


  “如果你的朋友真和人们所说一样,是迦利托生,你还要随他而去吗?”妖连向迦尔纳解释了,他升天之后为什么没见过持国王的子嗣们,按理来说,那么多人,总该有一个愿意迎接他们兄长的朋友——他们是地上的罗刹转世,哪来的去哪儿,妖连说,何况他们与你我不一样,没当过国王,又不像般度五子里面的四个,叫天神当作英雄,天国哪有他们的位置。


  “你要是被我赏识,盎伽王……”他正要夸口,但自己的下场似乎不比难敌更近善终,只好又把话咽回去,“你赴死时已经把友情的债都还完了,跟着难敌有什么好。”


  “友情的债不是死一次就能偿还尽的。”盎伽王说,“如果死一次,恩情和仇恨就万事皆空,那么我们还在这里攀谈什么,妖连尊王,那样我们就更算不上朋友。”


  “何况,”迦尔纳幽幽地把眼望向大地。


  “我一直在想,做一个怎样的人,跟随谁,敬慕谁,笃信谁,真是他自己能决定的吗?”


  



***


  潘查家最小的姑娘大着肚子,死在了男朋友的怀里。她棕黑色的手现在被烧成碳黑,一般来说,在冲突流血之后,坟场的人往往会把横遭意外的孕妇肚子剖开,指望里面的孩子还有一点呼吸。就像零二年他们干的一样,他们划开了一个又一个孕妇的肚子,指望这些死在大屠杀里的母亲,能多少给这遍地尸体的社区带来点新生。最后他们一无所获,甚至有人在看到胎儿在子宫里就被来复枪子弹打碎的头后吐了出来,一个干这行干了二十多年的人,一个连死了三个月的尸体都埋过的人,他吐了。然而小潘查被送过来的时候,他们叹了口气,打算直接把她埋了。她皮肤都焦黑了,难道子宫还能是鲜红健康的吗?


  阿琼辛格愣愣地坐在一边,看两个带着白帽的老头你一锄头我一锄头地挖着坑。可能是记者,可能是想替这场暴动声张正义的独立电影人,一个青年男性在后边挨个采访在坟场不愿离去的寡妇鳏夫和孤儿。一个孩子说他家里死了十一个人,他的妈妈和三个小姨,爷爷和奶奶三个兄弟和一对姊妹。他还太小,虽然会说自己很害怕,但他还能给采访自己的人屈起手指,模仿他父亲的被砍掉手指的手。“外面到处都是枪声,但是进来的人手里只拿了剑和叉子。”孩子说,然后指了指坐在一个新挖的坑旁边的老人,老人两条腿耷拉进坑里,他看着像棵枯死了摇摇欲坠的树,随时都可能栽进去,“他家只剩他一个了。”


  “我叫克里须那。”青年问到了阿琼这里,“……很抱歉问到你的伤心事。但我觉得人们应该知道发生在这里的事,而不是看着新闻,以为只是一场针对穆斯林的,以眼还眼的报复。”


  “他们不会在意的,就算你四处给人看你今天的采访,也没人理你——除了警察,他们会抓你进去,就像这次他们又领着暴徒开枪一样。”


  “这次也有警察参与暴乱吗?”克里须那眼睛亮了亮,阿琼听到他后面摄影师的相机发出了咔咔的响声,阿琼不会用相机,曾经的照片都是小潘查给他照的。他猜,也许是自己说到了警察,即使旁边有血海滔天的悲剧,也不如对政府的抨击来得重量级,所以应该是镜头调整了一番,向他聚焦。


  “他穿的和别人一样。但我见过他,我认人很厉害,绝对不会认错。刚来这里时我还找他问过路。那群人里,起码有一个肯定是警察。”


  “你不是本地人?”


  阿琼把脸埋进膝盖里:“……不,我是印度教徒。”


  虽然差点就不是了。


  他和四个兄弟一块来了这个穆斯林社区,小潘查的父亲顽固得很,就是不同意嫁女儿。二十一世纪了,就算父亲不同意女儿结婚,女儿不听也不是什么罪孽。但小潘查还是想要父亲的祝福,阿琼只好继续和老丈人拉扯,扯了两年,扯到小潘查同居时怀上的孩子都八个月了,他必须得在孩子出生之前把婚结了。阿琼只好同意改信,就有了他的四个兄弟跟送独女出嫁似的,送他们的兄弟从巴瓦尼女神尊前离开,转而信奉安拉。


  尤迪什特拉,毕玛,纳库拉,萨诃戴夫——然而打算改信的那个兄弟没死,这四个倒霉蛋反倒和穆斯林们一起遇害了。阿琼可以和克里须那讲很多,比如他们两家大眼瞪小眼尴尬地想找话说时,屋外突然响起枪声——不,可能先是圣君罗摩颂歌。罗摩万岁的呼喊混着枪声和子弹打碎了玻璃。他可以讲自己的兄弟怎么像死刑犯一样叫警察枪杀,老潘查冲过去想把门抵住,但是来复枪的子弹打穿了门板,也打穿了他的肚子和胸膛。他也可以讲他的女友怎么被三叉戟一样的刀具捅穿肚子,小潘查像是被铁签子穿起的一只野兔,被丢进了火堆里。他扑上去抓着那杀死小潘查的凶手,阿琼心里乱得很,他从来没和人打过架,扼着别人脖子的手也不停颤抖,为什么我要杀人,他浑身发抖,掐得更紧,“上主啊,女神,你是惩罚我吗?为什么要让我做这种事……”


  他最后倒没背上血债,因为他被枪托砸在后脑,轱辘辘滚出去好几圈。也许他那时候满头是血,目光涣散,看着和死人没两样。阿琼没被补上一枪,并且在失去意识之前,他认出了打飞自己的人——就是之前被他问路的警察。


  所有的经历全堵在阿琼的喉咙,他什么都说不出,只能艰涩地挤出一句他们都死了。


  克里须那拍了拍他肩膀,像是想安慰他。然后这个青年带着他的摄影师走向了又一个老妇人。


  救济营里死气沉沉,尽管幸存下来的人鲜少有寻死的,但他们的精神面貌与过往大不相同了。与之相对的,城市的其他地方没有半点悲声,争取选票的车载音响依然每天放着歌,唱人们被印人党赢去了心,唱万岁万岁室利罗摩。这些车辆主要唱诵罗摩,猴神更多地出现在墙壁的涂鸦上,哈奴曼现在被画成踩着一个白袍阿訇的模样,旁边用油漆笔迹狂放地写了一行话:穆斯林是婆罗多的巴基斯坦蛀虫。


  连医院也沉浸在这样民族自豪的喜悦中,被打伤的穆斯林不得不在额头上姑且涂上提拉克,对着门卫说罗摩万岁,才能不被冷眼,不被少缝几针地完成外科手术。许多被蓄意施暴的人现在只敢说他们是走在街上的良民,被不幸卷入交火中。


  起码我家还是完整的,阿琼想,如果只看家具的话。他把上衣一脱,丢到地上,现在没有人会抱怨他把衣服丢得满地都是,他就算把盘子堆得从水池滑到地上,也没人骂他半句。阿琼脱力地躺在床上,现在已经是半夜,他已经筋疲力尽了,但更没有力气把眼睛合上。他该怎么承受睡了一觉,发现这一切都不是梦,他的家人与爱人都在暴乱中死去的现实。只要月亮还未落下,只要太阳还未升起,今天这场梦就还没结束——阿琼突然呜咽出声,翻了个身,把脸死死地埋进枕头里。他恨太阳,厌憎拉维,乃至敌视母语,敌视苏利耶这个词。罗摩,苏利耶与旃陀罗都渴望见到的圣人,阿琼偏过头,看着供奉的女神流眼泪:妈妈啊,你为什么不赐予我,你喜爱的罗摩为什么这样伤害我?这是我的印度吗,为什么我活在这样的印度,为什么它还没有毁灭,从北边,还是从西方,如果军队只是保护这样一个让人痛苦的国家,如果为自由捐躯的人只是换来这样一个国家,为什么不让他们当初就失败,这样的国家,这样纵容暴徒的政府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唯有静默,比死去还静默,比劫灭之后还静默。宇宙之母只是继续微笑地注视前方,没人回答阿琼,没人附和他的抱怨,也没人当头棒喝斥责他消极的诅咒。


  没人知道暴动从何而来,屠杀是否有先兆,战场上静默的是无线电,城市当中静默着酝酿危机的又是什么?巴瓦尼女神只是坐在狮子上,面容和蔼,毫无眼见耳闻了阿修罗暴行的忿怒相。阿琼并不想睡觉,但是思想难以支配本能,他哭得眼睛酸涩,不知不觉就在漆黑的卧室睡去了。


  “嘿,兄弟。”


  他睡梦里听到有人叫他兄弟,于是东张西望试图寻找亲人的所在,然而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有叫他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阿琼突然惊醒,猛得坐起,天还没全亮,不过已经够他看见有个人,而那个人正在自己窗户外面,蹦着敲玻璃喊他看过来了。


  是克里须那。


  这个记者——就先当他是记者吧,现在没有摄影师跟着,相机被他挂在脖子上,支架什么的不知道丢哪儿了。“闲话后叙,”克里须那眼巴巴看着他,“朋友,先叫我进来躲躲!”


  阿琼身体比思考先一步而行,他还有一半处在梦里,等他给克里须那开了门,他才想到这个记者究竟在躲什么。总之,不是服务团的愣头青,就是被他的采访惊动的警察。这不奇怪,前几年古邦冲突时,就有律师因为站在穆斯林的一方被无缘无故收监,也有在穆斯林报复袭击时,因为庇护照顾印度教徒而被同社区的青年打破头的信安拉的人。好像从古至今人就在打来打去,阿琼突然想,现在除了印地语,他感觉乌尔都语也恶心起来——不过他不会读写乌尔都语,所以还是他无法逃脱的用印地语思考万事万物的本能,更让他感觉一种身份上的羞耻。


  “后面有人跟着吗?”他悬着一颗心看了看猫眼,两块透镜组合着把外界变成一颗小小的玻璃珠,谢天谢地,阿琼这一眼没看到警方错把惩戒职能投在无辜者身上的凶恶,门外仍是黎明时的空空荡荡。


  “我把他们甩开了。”克里须那取下挂着的相机,检查了里面的存货完好无损,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他们肯定会更细致地搜查,以我脱身的地方为圆心,一家一家地排查。我得想办法逃去别的邦。”他笑了,举起一只手,把中指屈起,手指里的筋牵扯着无名指和食指也不得不弯下并颤抖,但是小指和大拇指却还能不受影响地保持它们原来的姿势:“换了个选区我就等于出国了,起码追查我就不会追得那么紧。”


  “你只是采访难民,以前又不是没这样的记者。怎么会就揪着你不放?”


  克里须那脸上浮起一抹高深的笑:“我之前是不是问过你,你确定暴动里有警察的踪迹?”


  “问了,但那又怎么了?”


  “我在问你之前就知道这件事有警方参与。不过,采访里我只负责发问,你们才是描述真实的人。我只能引导你们来说出警察的从贼暴行。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我想了个办法,混进了警局,趁他们开会谈起暴动时录了半个小时。虽然我逃出来了,但他们发现了,我现在只需要把这些视频上传到油管和其他视频网站上。但……你家好像没电脑。不过有也没用,我们这里被局域网了。网吧那边也开始有警察蹲守了,他们希望我走投无路,大摇大摆走去让人戴手铐。”


  阿琼揉了揉太阳穴:“这听着像好莱坞电影……”


  “你喜欢好莱坞吗?”克里须那说,“不喜欢的话我现在给你唱首歌,然后这事就成宝莱坞电影了。”


  阿琼因为睡前才哭过,上下睫毛湿着碰在一起,现在还有点湿乎乎地黏着,不过他行尸走肉一样的恍惚终于被克里须那的玩笑逗出了一点活人的情绪。


  “别嘴贫了,克里须那,你打算怎么出去?”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了,朋友,我从门边过时看你家有辆摩托。”


  “你尽管骑……”


  “但我不会骑摩托。”


  “啥?”


  “我说,我不会骑摩托。”克里须那难得露出点吃瘪的意思,“如果要是牛车或者马车我还会赶,可是它们哪跑得过汽车?但摩托我实在没骑过……”


  阿琼被这个见了没几面的记者投以期待的目光,他不太确定地开口,手指指着自己的胸膛:“你想让我骑摩托载你?”


  “我会报答你,当然,只要我们能逃出去。我家挺有钱的。”


  这话阿琼倒不怀疑,虽然他没听过哪个有钱人会赶牛车,但能雇得起别人给自己扛摄像机的肯定不会是穷人:“之前拍摄时和你一起的人呢?”


  “噢,那是我哥,为了让我脱身他先被抓进去了。不过别担心,我妈是刚沙部长的妹妹……好吧,虽然我舅挺想让我这个自由派外甥赶紧死国外别回来散播有毒舆论的,但他怎么都得考虑考虑我妈的心情,何况被捅出去有这么两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外甥,印人党里他待着也不会很舒服。”克里须那仿佛在介绍一个朴素寻常的家庭一样,抖露出来他家的大人物,“总之,不能让我哥白吃牢饭,阿琼,我不强迫你帮我,如果你不乐意,我可以离开你家……”


  “我为什么不帮你?”阿琼反问道。


  “我家现在鞋柜里有二十多双鞋,但是只剩我一个人了。就算进监狱,我也有人睡在对床,不会比现在更孤单更悲惨了。”


 




  “卡纳。”


  “有什么情况吗?”


  “猜猜我头上现在亮着的是什么?”


  “……虽然没人管你现在拿手机干什么,但,你是在追杀人,贾拉桑达,你就这么跟我聊天?”


  “猜猜,反正我在下风口,那两个崽子不把篝火熄了睡觉,我也没办法过去。你总不能就叫我一声不吭地趴着喂蚊子。”


  卡纳着实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猜是北极星。”


  “不,它是红色的,还会闪。”


  “成吧,是飞机对不对?”


  “是啊,飞机。你知道我看着飞机时在想什么吗?”贾拉桑达听卡纳沉默了下来,知道他是在把说话的资格让给自己,“它像鸟一样,鸟吃了一肚子的种子飞到天上,如果它们被玻璃晃花了眼,就会邦的一下,在玻璃上撞死。如果它们飞得够块,草绿色的食物和血会喷溅出来,像被人猛泼了一桶油漆。飞机如果从天上掉下来,大概也会撒得遍地都是肚子里的玩意。飞机是这样,火车也是这样,如果被劫持了,或者被从车厢里炸断一节一节的连接,卡纳,你说当时等死的人,心里在想什么?”


  “他们可能没在等死。也许在祈祷,希望自己能够活下来。”


  “但是没人活下来。”


  “但是我们在给他们报仇。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不想下手了吗?”


  “不——我只是,突然想到就说了。好了,好了,他们熄火了。我这就过去,明天我就拎着克里须那的脑袋去找你。”


  “我在警局。”虽然电话能传递的只有声音,但贾拉桑达确信这个比自己年轻,却总未老先衰地被思虑困扰的条子正头痛地揉着额角,“求求你,别把我这儿弄得像个魔窟。”


  


 



  阿琼发烧了,克里须那不得不停下他逃跑的脚步,或者说,车驾。


  他把给摩托车遮风挡雨的塑料布铺在地上,两人横着并排睡,起码能保证从脑袋到屁股不沾泥土,至于脚,克里须那耸了耸肩:“咱们谁没赤脚在地上跑过,管他的,我赌这块没蝎子。”


  克里须那留给阿琼的印象每时每刻都在变,起初他好像只是个异想天开的富家子,出于一种大学生一样的嫉恶如仇,才背着相机卷进这社区冲突里,到现在,阿琼有种他什么都会的感觉——不,不如说,他仿佛有种未卜先知的魔力。比如在那个服务团的志愿兵追过来之前,克里须那突然说,他想试试打猎,然后从后备箱掏出来了一个亮闪闪的捕兽夹。


  “老天,为什么这玩意会在我的车上!”


  “你加油的时候我在旁边的店里买的。”克里须那完全是那种买了牛股的自信投资人似的表情,他试图也说服阿琼,自己没把钱花错地方,“哪怕不为了打猎,我们也得防范野兽,你看,我们露宿荒郊野外,就算是一群野狗也能咬死我们,有项研究证明了家狗在野外生存了几代就会野化……”


  阿琼举手投降,最后他还是按克里须那的意思往捕兽夹上拴了条绳子,另一端打了个粗大的结放回后备箱里,万一真的夹到了野狗或者别的什么动物,阿琼可以骑上摩托,把它在地上拖掉一层皮。打的结可以保证绳子不会从后备箱里滑出去,野狗不会掉头逃走,顺便咬出馊主意的克里须那一口。


  “但首先,为什么它会踩上去呢?”阿琼想了想,还是配合了克里须那天方夜谭似的计划,往夹子上伪装了点干草,“只有人晚上才看不见夹子,狗能闻出来铁锈味……算了,你要是半夜起来尿尿,一定全醒了再站起来,千万别忘了摩托旁边有个夹子。”


  阿琼怀着对不着调的克里须那的忧心睡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天都还没亮,阿琼被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惊醒。“克里须那……!”他坐起来得太急,甚至有点脑袋充血的头晕,但被夹的不是克里须那,克里须那就在他旁边。他从没见过克里须那这么理性且冷漠,惨叫声里,这个年轻人着急却咬字清晰的催促显得他不像一个有同理心的人。


  “去开车,阿琼,开车,不然他就要掏出枪了!”


  阿琼想不了那么多,他其实不太擅长处理一股脑挤到他眼前的事,他会被吓傻,然后缓过神再慢慢梳理。可是克里须那催得太近,他不停地说行动,“如果不是他死,我们就要完蛋了!”


  阿琼匆匆扫了一眼被夹住脚,倒在地上面目扭曲的人,他穿着志愿服务团的衣服。克里须那是这么形容这帮人的:“我不觉得这是社区冲突,首先,电视台总说穆斯林对印度教徒的攻击是恐怖袭击。你同意吧?我也大致同意,只不过,我认为有些不算是恐怖袭击,只是仇恨谋杀罢了。我觉得,一个人在罗摩庙门口砍伤砍死了三四个人,这种个人意志决定的恐怖行为,只是仇恨谋杀。不过这种谋杀和恐怖袭击有一点相近之处,它们都乐于展示行凶者的身份。所以,像是国民志愿服务团这种,甚至是警察,他们也乐于让穆斯林知道自己的身份。前者得意洋洋,以为自己是罗摩的忠实信徒,他们既是在给异教的人展示自己的宗教身份,也是在灵性的方面,他们给冥冥之中的上主展示自己血腥恐怖的虔诚。至于警察,这些人更可耻,他们的衣服就是偏颇了的公权力,就是对公民的恐吓,可怜的……多少人敢反抗警察呢?”


  现在不是思考什么社会事件该用什么名词术语的时候,阿琼只草草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跨上摩托,蹬了几下发动起来。风声灌满了他的耳朵,他听不到那个人的惨叫了,他耳朵里只有风声,摩托在土坷垃上颠簸的闷响,还有克里须那不停让他开下去的呼喊。阿琼把车把拧到最紧,克里须那还是在喊;像是那个人的身体被什么卡住了,阿琼和摩托都感觉到牵扯的拉力,他犹豫地想停下,克里须那还是在喊。阿琼只好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死盯着,他和车仿佛融为了一体,摩托发出空转的老黄牛似的咆哮,阿琼把眼睛瞪成牛眼,握着车把的手爆出青筋。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感觉在开摩托的不是自己,他在哥哥毕玛的身体里,他最高大的那个兄弟,活着的时候经常把他们五个人全压在摩托上,摩托照旧能走,乖顺得像头耕牛。


  这头牛终于撕破了缠着它的布匹,阿琼很难说明,自己和摩托暴冲出去的时候听到了怎样一种奇妙的撕裂声。他停下车,回头看去,他不知道开出来了多远,克里须那嗓门再大,声音也传不过来。阿琼忽然感觉刚刚还不堪众声嘈杂之扰的耳朵,刹那间又像被丢去真空里一样安静得可怕。那个志愿兵只有大半身体还在摩托后面牵着,再远一点,有一棵开叉的树,他剩下的脑袋和胳膊在树杈里卡着。


  阿琼当时就吐了,回去和克里须那说的时候又吐了一次。但是克里须那说,他们得把这个人的枪拿走防身,于是阿琼把他载了过去,他背对着克里须那和尸体,站得很远,即使这样血腥味还是不停往他鼻子里钻。直到克里须那收好了枪,他拍了拍阿琼的肩膀。


  “好了,咱们走吧。”谢天谢地,这人身上只有灌木和泥土清爽的味道。


  克里须那好像什么都知道。阿琼说他现在头很晕,克里须那摸了摸他的脑门,无奈地说:“好吧,你应该是被吓发烧了,你要是实在睡不着,可以坐起来一点,我陪你说说话。”


  “我能把手枪给你吗?”他说,“它在我肚子上好沉……衣服都沉得像一床被子……”


  “不,还是你拿着吧,我有预感,这是对的。”


  阿琼靠着树坐起来,克里须那给病号拍了拍身上的灰——摩托的挡风布也不是百分百全然干净的,他叹了口气:“唉,帕斯。”


  “帕斯?”


  “吠陀里面的话……很奇怪吧,我不记得原文的吠陀怎么讲的,我就读过薄伽梵歌,但我却记得别人怎么和美国人转述这句话——路有千条,终点唯一(Truth is one, paths are many)……你本来用不着这么担惊受怕,但你却选择走到这路上,选择帮助我。”


  “比起我,你不更奇怪吗?你本来可以借你家里的关系,挤进政客里面,为和平和公正说话。”


  克里须那扬了扬眉毛,好像阿琼说了什么傻话:“你以为政治是什么,一个舞台,各种舞者在上面各显身手地跳来跳去?没上去过的人很难想到,那里面是怎样让人绝望地长满了藤蔓。如果你想争取一些过激的光明,我管它叫光明,老一辈人叫它过激,所有人就都会绊你的脚。你想着,好吧,我再等一等,修身养性好好活着,熬死这群老混蛋,甘地主义万岁,喔!然后你就会发现,那群老东西会和蘑菇一样不停吐出孢子,他们会挑选和自己臭味相投的人加入政党,你的同志也会眼热地改变思想。”他沉默下来,顿了顿才说,“只讲我的舅舅吧,二十年前的他肯定不愿意和现在的他握手,说不定还会吐自己一口浓痰……我很害怕,我没办法,我只能游荡在外面,做个所谓的无冕之王,或者说,在那群政客的伤疤上叮脓液的苍蝇。”


  他说着,一只苍蝇快速地阿琼余光里飞过,它撞向克里须那的肩膀。怎么会有这么力量非凡的小虫?克里须那被撞得往后仰倒过去,随后是阿琼,他看着自己肩膀上开出了一个拳头大的洞,铜黄色的子弹和血肉一起飞出——原来不是苍蝇。


  他倒在地上喊都喊不大声,像要死了一样呻吟,虽然,他清楚这个伤并不致命。一双警官的皮靴从他眼前踩过,阿琼躺着勉强抬眼看了一眼来人,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就是之前被自己问路,又被自己看到和暴徒们哥俩好的那个警察。警察也同样打量着倒在地上的两个人:“你们谁杀的贾拉桑达?”


  阿琼吐出一口血沫,不禁觉得自己有点像电影里那些受了内伤的英雄,虽然转瞬他就意识到,其实是自己疼得咬破了舌头。他打算放句狠话,承认自己干的事,死到临头了,总得死得像个男人。但克里须那说得比他更快:“我干的,怎么了?你要给他报仇?”


  警察动作很快,也有可能是阿琼疼得连思维都缓慢了。他感觉这个人好像是瞬移着蹲下,他一眨眼,这人又瞬移着去掐住了克里须那的脖子。阿琼想,他是要让克里须那慢慢地死,魔鬼,他掐了一会又放开,他只是想折磨克里须那!


  克里须那趁着钳制着自己脖子的手松开少许时,沙哑地喊起阿琼。拖死贾拉桑达时,阿琼听到的声音可能是自己的臆想,但现在,他听到绝对是克里须那的命令。“开枪!”那么沙哑的声音,他甚至能想到克里须那现在眼球是怎样充血,“杀了他!”


  “但是你们那么近!……不!”


  “那样我还可能活!”警察闻言想起身转头,对着阿琼开一枪,但克里须那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把警察拽回了自己身上,“……还是你要看着他杀了你再掐死我?!”


  阿琼再次感到那种知觉过载的茫然,他开枪了,他开枪了吗?他怔怔地发现自己站在警察和克里须那叠在一起的身体旁,他一脚踹开那人,然后发现他竟然还有点呼吸。警察先是看着他,而后又看了看他手里的枪。


  “贾拉……”


  他没再说话了,贾拉桑达的枪把他的嘴和脸打成了一滩,看不出形状。


  “……干得漂亮,朋友。”


  阿琼惊醒似的看向克里须那,从警察腹部穿出的子弹留在了他的身体里,他呼吸时血不停地往外涌。“我们这就去医院,没多远,克里须那,就半天的路!”阿琼的发热像是突然好了一样,乏力酸软也没了,他连自己的手也感觉不到了,直到他去搀克里须那时,克里须那推开了他的胳膊,他才感觉到自己手上麻麻的,像过了电一样刺疼。


  “先去把相机拿过来,听话,帕斯。”克里须那眼睛开始难以聚焦,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我要告诉妈妈是谁杀的我……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


  阿琼左脚绊右脚地跌去摩托旁边,把相机端了过来,有样学样地开机,把镜头对准克里须那,他抽哽着问:“可以开始录了吗?”


  “可以……哦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咱们还有多久到城里来着?”


  “差不多,再有三四个小时。”


  “太好了……你一定要让警察赶紧把我冻起来,这个视频肯定已经要吓坏我妈了,不能让我烂得再吓她第二次……而且,而且你一定要自首,听我的,我录了你怎么反击贾拉桑达,而这个人……我是死者,没人比我的证词更可信……朋友,帕斯,你一定要自首,你是无辜的,我会保护你……”


  上午的时候所有主干道附近的行人,都目送着一辆血迹斑斑的摩托呼啸而过。驾驶者单手持把,不知道怎么还没被撞死——可能是因为他们这车之前已经撞死了一个人吧,驾驶者背后绑着一个同样半身是血的人,或者说,也许是具尸体。摩托呼啸而过,最后停在警局门口,驾驶人扬言必须要见局长。


  局长看了看他血洇湿了衣服,显然动不了的那条胳膊:“孩子,你要说什么?”


  “我来报丧。”他说,“麻烦你和提婆吉女士——就是,就是那个很有名的刚沙的妹妹,你和她打电话,我这儿有她的座机……我来送她儿子的尸体和遗物。”


  涉及名人,局长的表情霎时严肃起来,立刻记下了号码,让警员去拨号:“还有别的事吗,我们会接受这个案子,可能还要你提供一些线索,但在这之前。”局长看了看他的胳膊,“你可能需要先去医院看看。”


  “我会去……如果我能去的话。”驾驶人低低地嘟囔一句,然后看着局长又说,“但我还有一件事。”


  “怎么了,孩子?”


  “我要自首,先生,我是杀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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