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amazing,介绍被炸掉了。

一句话简介:牲口bot精神遗民
凹三:yeshoubai

[授权翻译][周迦]只有我的灵魂Только моя душа(2)


               ***

 

  我在梦里看到了他。

 

  他与那些寻香而行的健达缚更无区别,甚至,他有了翅膀,羽毛丰茂且有力,同时不乏上主造物的精巧。有了这样丰硕的翅膀衬托,他好像可以把我像羽毛一样,轻飘飘地托举到空中……甚至,他可以用手指触碎我。他的翅膀是那么契合他颀长的身体,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东西。

 

  “我很想……”一见到他,我就忍不住低声问,或者已经完全是苦闷的呻吟了,“为什么我不能去找你?”

 

  “你想问这个?”他嘴角扬起了一点笑,“我以为你想知道其他事。”

 

  “好吧。”我忍着胸口的闷痛,“那告诉我,你想教给我什么,你为什么要教我?”

 

  “我,教你?”

 

  “你没有吗?难道不是你一刻不停地推搡我往前走,叫我在校场上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而且,你看着也不像是在羞辱一个逊于自己的人取乐……”

 

  “你不比我差。你只是……错过了一些东西。但你会补上它们,然后就可以超越,方方面面,都超过我。”

 

  “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没预感到吗,一场伟大的战争就要到来……今年,你和你的兄弟会饱饮对我们的仇恨,你们不是为象城的王位而战,也不是为了公义和正法,甚至不是为了你们妻子的名誉,无论你们说出来的理由是什么……这战争只是为了仇恨。并且,是我们在你们的仇恨上推波助澜。”

 

  “为什么?”

 

  “为了胜利,或者为了战败。”

 

  “你并不关心自己得到的会是哪个?”

 

  “一切由命运做主。但战争确实是不可避免的。你今年的经历,将是你难以启齿的秘密,它只为你所知。而且,你们兄弟五人都不会愿意道出自己的遭遇。最诚实的人不能,最勇敢的人不能,战争胜者不能,谁都不能……在这一年面前,你们都太孱弱。它会间隔你们,也会重塑你们之间的连接。你们会憎恨我们,不仅是憎恨整体,还要憎恨其中的个人。你会渴望我们的死亡,就像你这一生再未渴望过其他东西一样……”

 

  “但这一切对你究竟有什么意义?”

 

  “只是想让你明白,你我之间,你们当中,和我们这边,没有谁比谁更好。浴血战斗的将是疯狂的野兽,而非荣耀的天神,虽然,其中大概会有野兽认为自己可比天神。”

 

  “你不会这么觉得吗?”

 

  “不论我们是怎样的人,起码我们正视自己,并且会坦然地打量别人。我希望你也能有这样的眼睛,这样你就可以在战场上杀了我,而你双手染血时,想的不是我是个罪人,而你是诛灭邪恶的圣者。我们都是罪人,也都是圣者,只是要从不同的方向打量。”

 

  “我不能杀了你……永远都不能……”

 

  “为什么不呢?”

 

  “我爱你!”这几乎是一声尖叫了。

 

  “不是真的。”他说。

 

  “是真的!!为什么我不能看着你……我明明渴望……为什么……?”

 

  “你今年不能离开盎伽。但在这之后,一切都会过去,所有事,转眼就会被遗忘。尤其是你的兄弟开始对你的遮掩,和你的渴望感到疑惑时,你需要压下它,还有很多年的流放等着你……”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教我,但我确实承蒙你的指教,把你看做半个师长。我从你这这里学到很多,但你也不是什么都看得透彻。我明白,迦尔纳,我们现在的失败不会是要时时被掏出来,自怨自艾地回味的耻辱,它是我们可以汲取的教训。我们需要接受新的导师,找到他们,在这十年的流放里脱胎换骨……般度之子会分散开,各自寻找有益于自己的人。待我回来,你将认不出我,我会战胜你,迦尔纳,我会十倍胜过你!你将不配与我战斗,你只是我箭下待猎杀的野兽……而且我们之间再不会有比试,我们只有战争。”

 

  “这正是我想听到的,阿周那,我的训练没有白费。”

 

  “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那样想要我战胜你?”

 

  “因为我需要一个值得的对手。你明白的,哪怕克败成千战车武士,那些平凡的战士,你也不会觉得自己是值得骄傲的赢家。但如果我能打败十倍胜于我的阿周那……”

 

  “你还是这么骄傲,轻慢……怨恨命运,你还在费心寻找能证明自己的东西吗,你现在得到的还不够吗?……”

 

  “当然!否则我就不会在校场上和你胡闹似的打斗,费尽力气让你明白你还需要长进。尊更多人为师,尊众神为师,尊这寰宇世界为师……而不是满足于我把你摔进沙土里的次数,比你搏倒我还多七倍的现状!”

 

  “如果你输了呢?”

 

  “输给谁?阿周那,十倍超过我的人?这便不是耻辱了,唯有荣誉。尤其是你会记得,是我把你变成这样……许多上师会从自己的门徒那里接受死亡,这是个悠久的习俗……”

 

  我愣了一下,在这镜花水月般奇妙的对话中,有些事清晰起来,但它的清晰反而更令我不能参透。

 

  “所以……你是……在准备可以杀害你的东西吗?”

 

  “也许是吧。不过,也可以说我不是死于别人的谋杀,这只是……”他不再说话,转身欲去,但我依然听懂了他未说出的剩下半句话。

 

  许多上师会从其弟子处接过死亡,但这是遵从上师自己意愿的结果。他们会死,如果他们发现自己在这具躯壳的使命已经完成……或者单纯厌倦了活着。

 

  “你不想再活着了吗?”

 

  “不,你想不到我多想活下去,你最疯狂的梦里,也描摹不出我对活着的热盼。只是战争要来了,我将从中知道一些事……”

 

  他又沉默了,因为他只是有一些很模糊的感觉……他毕竟不能预言,尽管他已经说了那么多……但其实,我也可以预见这些明晃晃摆在将来的事。

 

  “要是我不愿意呢?”我问。

 

  “什么?”

 

  “做你寻死的刀!一把被事先选好,毫不情愿的刀!”我把愤慨如同瀑布般宣泄,迸发出来,但反而因为这激流,我想说的话被卡在喉咙里,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想法,我的痛苦……它只好自己表达自己。通过重复从未被人听进去的话。

 

  “我爱你!”

 

  “你不能爱一个拒绝爱的人。这些不过是激情,是忧性作祟……我本想用我的服从替你除掉它们,但我错了,它反而越积越多。”

 

  “只是对我的服从?见谅,但我不信。”

 

  “不然还会有什么呢?”

 

  “还有你的愿望……你想被逼迫着接受爱,在他人的力量之下。”

 

  “可你有什么力量,阿周那,你连自己都怕。”

 

  “我害怕你。我不明白你的想法,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和你说过了,别想那么多,这只是你的报复。”

 

  “不,你明明也很想……能完全信任一个人。当你彻底朝我敞开时,但你陷入你所谴责的软弱时,你明明很高兴……非常开心,我看出来了……”

 

  “你不能视此为幸福,这种,会让你想把手边的东西撕裂,扯碎的幸福……它有害无益。你要是管它叫爱,那便大错特错了。我告诉你什么是对的吧,那种真正的爱会出现在你的生活里,如果你得到它,拿它和现在比较……你就会发现,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是空虚。”

 

  “真正的爱?”

 

  “是的,并且这样的人已经处在你的生命中了,只不过还没有走上前来。当时机正确,这样的爱就会显露,它会淹没你的一切,你感觉不到自己的血液,肢体,灵魂,乃至思想,它会是唯一驱动你的光——受它沐浴,你将不觉痛苦,没有恐惧,也没有怨怼。因为他为你所爱。在那个人面前,一些事情是否被准许,是道德还是非法,都不重要了。因为他对你只有爱,你不会被嫉妒折磨,即使他有许多情人,你反倒会想和他一起爱他们。最后,你们将永远在一起。”

 

  “你会向这样的人屈服吗,我们能在一起吗?”当我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后,心里有什么生发出来。

 

  “不,我会拒绝他。”

 

  “为什么?你总是拒绝爱,但这样的……如你描述一般的,你怎么可能拒绝?”

 

  “因为世上没有人能说明我是一个罪人,还是义人,我究竟是非法,还是英雄。只有我自己,只有我自己在这里,只有我明白。”他把手放在胸口,“我只拥有自己的灵魂,而他人都不明白。”

 

  他的话又成了谜团,我对他叫道:“我不明白,说清楚些!”

 

  “有什么不明白的,阿周那?他就是爱本身,你将接受他,我将拒绝他,而他会因为拒绝杀死我。”

 

  “他会愿意杀了你吗?”

 

  “所以我现在需要你来完成将来的那一刻……但我的死亡不是你起的头。”

 

  “我还是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你只要磨砺你的双手,使它有力,无可比拟的有力。”

 

 

 

  ***

 

  我记不起来昨天做了怎样的梦,它只零零星星剩点碎片。但梦里最后那句话却深深印在我的头脑里——“磨砺你的双手,使它有力”……为了什么?不过反正这只是梦里的一句话……

 

  虽然我还是照做了。而且这次,我终于以磨砺的结果博得了他的惊讶。

 

  “明天我们试试射箭吧。”他在搏斗后的休息中提议道,不久前我才托着他的背,将他摔进沙地里,“这种技艺不该被落下。尤其是非凡的天赋,反而会成为让技艺生疏的拖累。这样吧,到时候我们先对着箭靶练习,试过所有发箭的姿势,然后,明天早上,我要和你好好决斗一回。一次势均力敌的比试,我绝不会动用金甲。”

 

  我兴奋极了,这么久,我终于可以做我喜欢的事了。然后我直直冲向靶场,我记得他说过,只要我想,我可以自己磨炼自己。这些天,除了射箭这让我快乐,灵魂激荡的事,什么我都干过了——等到明天。我绝不会再脸朝下地摔进沙土里。

 

  我的弓在床下积灰太久,以至于我都快忘了它放在哪儿了……但就是明天,明天!它将再一次被拉响,提醒我,我曾持此弓战胜了大光辉的因陀罗!而我的无畏使天帝也动容,向我致以尊敬——提醒我,我所有光辉的战绩!

 

  尽管现在一切如常,但等明天,我会证明给你看,什么才叫登峰造极!

 

  ——然而命运常爱玩事与愿违的把戏。我不知道这是盎伽王本人的命令,还是差遣仆人时错叫用了我。我突然被叫去,被告知今天我要在皇宫会堂里服侍。

 

  我拿着一把扇子站在王座的一边时,其实还没回过神。端坐其上的盎伽王也似乎没意识到当值的是我,就像国王与王子从来不会屈尊注意今天服侍他们的仆人那样。

 

  所以我还得这么站多久?

 

  我可敬的导师啊,你抓我来忙碌一天,难道是为了剥夺我练习发箭和眼力的时间吗?难道你叫我一直挥着这可憎的扇子,是要让我明天疲累得握不住弓?

 

  不过,转念一想。他几乎没可能这么狭隘地算计我。肯定是今天有什么不寻常。命运剥夺了我,也会给我其他机会,我只需适时认出它,捉住它。

 

  但是,首先,它得给我个打发时间的机会,我现在除了走廊上那些仆从小题大做的嚷嚷,什么都没见到。

 

  没过多久,我意识到,之前我觉得盎伽王不称他的王位是看轻了他,我再次见识到他对人与他们呈上来的情愿有多么敏锐的直觉。

 

  他的臣民一个又一个觐见,提出他们的要求,他们的抱怨,他们的争端……提出那些我觉得微不足道,却对他们重要至极的事。国王迅速且明智地解决了这些情愿——虽然我觉得他的处理都很妥当,不过他几乎只用一种方式,那就是布施(我实在不想承认,我也从他这里领受了施舍……少想那些没指望的事,阿周那,扇你的扇子)。但也有例外,就像他看破我的伎俩,他也看出了是谁假装贫穷和不幸,试图利用他的怜悯来乞讨。

 

  就在刚刚,他把一个没能得到半点好处的人打发回家。那人衣着格外破旧,脸上还有泥巴,上来跪在王座前,哭诉自己的悲哀。

 

  “尊敬的达亚纳拉,”国王陛下说,“凭你从国都三分之一的人手里得到的财富,你何须抱怨贫苦?安于你所应得的吧,你会得到赐福。”

 

  这放债人叫了起来,说人们撕毁了他的收据,不愿偿还债务,甚至今天还来王宫控诉他……明明他是如此的慷慨,索取的利润如此之低,而这群人居然说谎,叫他狠心的悭吝人。

 

  “如果你缺乏处理生意的才能和敏锐,那就去做别的活吧。你还年轻,健康,且强壮,你可以先成为一名学徒,虚心学习他人的智慧,而后你的生意就会好转……可敬的人,把你陈旧的衣服换下来吧,昨天我巡视时,看到你正披着昂贵的锦缎,饰以黄金。”

 

  这高利贷者面目扭曲地后退了一步,混入了会堂门口等候的接见的臣民之中。我看到他脸色怎么因愤怒铁青,而正在这时,我们的国王陛下还未听完下一个人的恳求,便下令给了他丰厚的赐予。

 

  这个新来的人穿得一点都不寒酸,和寻常的婆罗门不一样。我突然想到,盎伽的婆罗门有问题,他们的目光总是那么轻慢,而声音又缺乏悲悯,如同坚冰。我听说,在象城,盎伽王就把自己将近三分之二的财富布施给了婆罗门,而现在,他因效力象城所得的金钱,盎伽国库中的税收也有很大一部分,分散去了这些圣人手里。

 

  我想起在甘毕梨耶的时候,一位国王愿意从他的战车上下来,帮一个可怜的婆罗门,把马车的车轮从土坑里弄出来,并且带着何等幸福的微笑——仿佛这是无比神圣的事——他注视着眼前的婆罗门。

 

  虽然我并不是这些苦修终生的人。我只是为了能活下去,不得不做了伪装。也是那年,我意识到,婆罗门的生活比其他人轻松太多,甚至比我们兄弟梦寐以求想要回去的刹帝利生活更容易。对我们来说,当时最困难的事就是要应对他人的傲慢:我们不能咬牙切齿地去捡被丢在地上的施舍,而是应该怀着谦卑与感激将之拾起……但最后我们还是学会了。

 

  在我们掌握这诀窍后,落在地上的施舍从零散的钱币变成了整个钱袋。

 

  但我们心里还是倍感羞耻。

 

  总之,执政的迦希吉夜啊,无论你怎么想,你的麻烦其实主要来自于这些婆罗门。

 

  我瞥了眼那还生着闷气的放债人。说真的,他不够机灵,他本可以了解一下盎伽王的行事,然后挂着菩提子,要走他想要的东西……不过,盎伽的都城其实也没多大,就这些人,凭大弓箭手的眼力,国王也许一眼就能看出他撒的谎。

 

  直到会见将要结束,我才发现,命运带我至此,原来不是叫我看这觐见的闹剧消闲。快要把人接见完的时候,盎伽王突然颤抖起来……整个人都在颤抖,脸色惨白,为了压抑战栗,他紧紧把牙咬住。他眼里闪过一瞬惊惧,但他设法暂时从恐惧手里夺回了对身体的掌控。他竭力使目光平静,然后看向下一个乞丐,尽管他的手紧紧抠着王座的把手,镶金的雕刻深深硌进他手里。我站得很近,所以诸多异样一览无余。

 

  等他过早地结束了这次觐见——国王低声告诉坐在另一旁的大臣,他身体不适,剩下的情愿明天再说——我更加确定发生了什么。

 

  他试图维持威严,大步走过会堂,但只有盲人才察觉不了他僵硬的神色和颤抖的肩背。

 

  我看得出,他现在想做的只有逃跑,逃离所有人的注视……我顾不上和奴隶一样到处请示一通就追了过去,反正也没人拦我。廷臣很高兴今天散得够早,他们总算可以歇歇了,仆从也乐得偷闲。那些觐见的人,有的满意,有的不然,但也都慢慢走远了。

 

  没人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我。

 

  等我快到国王的寝宫时,我没心思和两旁的侍卫行礼,也顾不上敲门——管别人要怎么看待我,说我无礼,说我冒失,我唯一担心的只有门还是对着我挂上了锁。

 

  但它没有,只是关着。于是我踹开门,冲了进去。

 

  他就在这里,跪在地板上,手几乎要在脸上抓出血痕,他似乎忘了如何站起来,只知道紧紧把脸藏着。

 

  我不假思索地也坐在他旁边,抓住他,把他的头按向我胸口,他本能地想拉开距离,我不得不用力按住他——很管用,因为我感到他的反应倏忽之间变了,不只是失去气力……他还在尝试推开我,但已经成了一种无助的推搡。

 

  “冷静……”我轻轻地说,抚摸着他的头发,“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是我,阿周那,不是你的敌人……现在也不说明你怯弱……呼气,求你,冷静下来……”

 

  他突然十分安静,这反而让我不寒而栗。

 

  然后他的头愈发用力地抵着我的胸口,用脸颊磨蹭着我,就仿佛一条家养的狗……然后他把手探过来,搂住我的脖子,他抬起脸,我看清了他的眼睛,没有任何成型的念头,只有沉重的恐惧,而后变成一种对痛苦甘之如饴的满足。

 

  那是一种足以叫我发疯的神色,不亚于他的手狂乱地抚摸我的脊背,脱力地在上面抓挠。

 

  如果我现在掀翻你,索取我所渴求的所有东西,你也无法保护自己,迦希吉夜,你自己也会朝我伸手,发出那种,仿佛被撕裂了肉体。撕裂了心脏的呜咽……我都记得,全都记得……我渴望了那么久,用这酬报我受的折磨也不算什么……

 

  但同时,我心底有声音叫道——不,不,我绝不会利用这时候。

 

  也许我不比难敌更好,但我也绝不比他差,我只是阿周那,并且在这新身份的生活里,我学到了很多。

 

  我把他颤抖的手拉下来,再次将他搂在怀里,然后轻轻晃着他,如同抚慰一个孩子……

 

  “没关系……都过去了……嘘……”

 

  时间缓缓流过,我甚至不敢多动了,生怕惊扰到他总算靠昏厥得来的安宁……

 

  “阿周那……”他突然开口,“你为什么不……不借刚才的机会……”

 

  他从我怀里挣开,我如释重负,那噩梦离开了,总算走了,我担惊受怕得都要受不住了。

 

  “因为……”他替我继续说,“因为你仍然……我知道,你仍然需要我。”

 

  “是的,我需要你。”我坦诚地答道,全身每一处都能感到这种渴望,“我无法安睡,不停地想你——但那只是我心中的忧性,现在,但现在你的灵魂不需要它,不需要任何施暴。”

 

  他沉默不语,然后尝试整理自己的仪容。他理了理头发,摆正了项链,然后从角落里找到掉下的王冠——最后他看向我。

 

  “你不想报复我吗,阿周那?”

 

  我想了想,然后听到自己说。这话于我的立场并不合适,但我还是坦白道,对着那因为不能听到其理智而惶惑地颤抖的身体,我也听不到自己的心声,仿佛现在只是我的身体自作主张地开口。

 

  “不,我不想报复你,我想治好你。”

 

  他眼里有什么在挣扎,是他说的那个替他警戒的戍卫,我记得。

 

  “听着,尽管我依旧受仇恨煎熬,但我已经学会怎么从中吸取教训,我也接受你对我的指教……而你,而你该接受我对你的救助。”

 

  又是一阵寂静,和平静下混乱的暗流。

 

  “这不算怯懦,不是弱点,迦尔纳。相信我,它其实是帮助你的医药,我们不能放纵你的疾痛,就像不能放纵自己的错误!我们该治好它,接过别人伸出的手。”

 

  我简直能看出来他在怎么和自己的理智纠缠扭打,突然,那么一瞬间,他把什么都抛下了。

 

  “阿周那,这不过是一年的期限,而且现在已经过了大半,当你我完成了现在这个身份的义务。我将回到象城,你知道我会回到谁身边去。”

 

  “那就回去吧。”我说,“你们需要彼此,比他要坚战,和你需要我多得多。但在我们还不得不一地相处的剩下五个月里,别拒绝我,让我帮你。”

 

  我听着心脏跳动的声音,不过跳了几下,他倒回我身上。

 

  “如果你并不想要。”我叹了口气,“我绝不会强求,我怎么敢……但如果你需要,我请求你,别再难以启齿什么都不说了。”

 

  “我做不到……我也不能这么做……”

 

  “我会教你……”

 

  “阿周那……拿过来。”他直直地看着我,手指出一个方向。

 

  “什么?”

 

  “盒子在那边……里面是骨骰。”

 

  “拿它做什么?”

 

  “你说我需要编一个借口……一个听着足够惨重的借口。人在赌骰中失去王国,生命,自由与时运……让我像不知道自己输了该怎么办那样,输掉剩下的五个月……”

 

  “你想做什么?”我依然不能理解他,我试图再次从他眼中辨认,这时我看到了隐秘的苦楚。

 

  “我是你的主人,我有选择的权力,可以决定我做什么,不做什么,决定我想要什么,不要什么……把这个权力拿走,让它只在清晨的校场。下午的会见与政事里为我所有……”

 

  “你想成为……”将说出来的词重重撞在我胸口上,使得声音发出变得艰涩,不,他这些古怪的念头我不能理解,但面对他的愿望,我没办法让自己胜过他的请求。

 

  “没错。”他低下头,试图掩饰倍感难堪的窘迫,“让我成为你的奴隶,阿周那,这些天……我没办法摆脱如此的种种想法,我尽全力克制它……太久了……帮我,把它们带走!”

 

  上主啊……他是何等疲惫,因为我,因为这非人的,利箭一般的生活,因为他自己的力量,因为他足以毁灭自身的孤独……我只能同意他,并且不是为了自己。

 

  “我不会伤害你,绝不会。”我压低声音说,“我发誓!”

 

  “为什么?”

 

  不……他从不会停下,不让我感到震悚……

 

  “你想……”他说。

 

  “你想报复……你应该惩罚我,为我的软弱……”

 

  上主啊……

 

  “如果你输了,那就由不得你决定自己能得到什么,所以我不会伤害你……”

 

  “……骰子。”

 

  我把他放开一会,去拿那个盒子。而他跪坐着,手撑着地,低着头,无比僵硬——仿佛他被击溃,被征服了,被俘获了。我重新靠过去,再次坐在他身边,从背后抱着他,好叫他可以躺在我身上。他仰着头倚靠我,而眼睫向下垂着……

 

  他已经输了,只是需要我来承认,需要一个不能置喙的借口,需要一道牢不可破的誓言。

 

  我掷出骰子,扔了四回,他一眼都没看。

 

  我把骰子放到他手心里,捏了捏,另一只手顺着他胸膛往下触摸,更低,更低……当手指触及他腰带下面,他发出一声瑟缩的叹息……他送来了手,骰子掉到地上,是五点。

 

  他闭上眼。

 

  “……我输了吗?”

 

  “是的……”我没把他放开。

 

  “我有……不,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我在他耳边低语:“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这五个月……?”

 

  “全部……”

 

  所以这五个月里,我会尽可能地治愈你。

 

  时间飞逝,每天早上我都面临着一场激烈的战斗,我不再为任何事分心。长进于是让我身为敌人的导师也无法掩饰他的骄傲。

 

  但我更期待夜晚……只为了感受他把头靠在我肩膀上,而我看着他。

 

  

 

      

***

 

  我们为奴的一年结束了,恢复自由后,我见到了我的兄弟们。然后我立刻意识到,梦中的那个健达缚说得多么正确……

 

  一堵墙横亘在我们之间,即使我们把目光落在对方身上,也没有什么好谈的,这一年是那么压抑,以至于我只想赶紧收回目光,躲避这无言的窒息。

 

  但依然,我起初还是希望我哪个兄弟可以重获力量,冲出这默声的藩篱……可从一开始,他们就都闭口不言,我看得出来,因为他们无力应对这段回忆……为什么,他们身为刹帝利的骄傲,和过去发生在他们身上可耻的事?正因为如此,我们的心中,我们的身边,我们身体里的每一滴血和我们呼出的每一口空气,都沸腾着一种非比寻常的愤恨……仇恨,这就是他和我说的仇恨,一种几乎直逼敌人面门的仇恨,它急需一条出路,一个转机,一个目标……这样它才不会吞噬我们。我们需要承接仇恨的东西,这点我已心知肚明,更准确地说,我知道它会落在谁身上。

 

  难敌,难降,奇耳,马嘶,和……

 

  我发现这裹挟了所有人的仇恨,也悄然渗入了我。并不是因为我恨迦尔纳,不,不仅如此,除了仇恨,对着他我只觉五味杂陈:感激,钦佩,自豪,怜悯……温暖。可有些事我不能说出来,我只能告诉我的兄弟们,他把我当做战士,当做对手那样训练。其余的我不能说,并不是因为那段时日多么可耻,只是,那些天只属于我们两个人,并且现在它从我手中流走了,我再捉不住它。

 

  如今再回忆他只是徒劳。但是,在这个所有人共同修筑的,矗立于旧日,闷热的监狱里,我无处可逃,唯有记忆透着出口的光亮——当我独自一人时,我难以自制地想起我和他之间毫无隔阂的五个月,那时我们分享一切……甚至没有了最开始的三天,他如同被阴暗撕扯的痛苦。虽然,他还是没走出来,但我已经习惯了他在我手上,坦诚地接受落败与钳制……我不能再去想那时候了,尽管它是我们所遭受的,难以忍受的苦难里,对我灵魂的唯一拯救。……直到我想起,他现在应该已经回到了象城,他不会再孤独了,会有别人与我一样看到他的脆弱。不,他们现在还有很多事得做:俱卢正在与其他国家交战,它要掠夺财富,要征服敌邦……而渴望战斗的盎伽王会要求亲自率领军队。他现在离我……在我对正在无法阻止地往前推进的所有事的知悉下,般度之子共有的仇恨在我们心里愈演愈烈……正如他说的,我们被分开,但也以另一种方式,又被拼合回来。

 

  我们现在无力共处,所以我们很快就敲定,般度之子将独自前往自己流放时游荡的路程。但也有例外,回到我们身边的般遮丽声称她不会离开坚战。为什么是坚战,大概唯有她自己知道,不过平心而论,我感觉她的选择有道理。坚战长兄接受了般遮丽的陪伴,我被他身上出现的许多不自然的谦逊震惊到了,他仿佛彻底被谦卑塞满了。也许正因为此,他才比我们任何一人,都更需要般遮丽永不动摇的决意,需要她的爱,以及她的恨。

 

  无种和偕天也决定再不分开。这在情理之中:他们曾忍受了相同的痛苦。我本来还觉得,两个弟弟受到的羞辱会比其他人少。我不免对现在的偕天感到惊讶,虽然我一开始就不吝用最坏的心思揣度马嘶。而无种,他成熟了许多,我们娇嫩的大武士终于不会怜爱自己地在每一面镜子前驻足神往了。也许奇耳谈及那些深刻,思考生命本质的时候,其中的智慧刺伤了他,这是奇耳给他的折磨,总之无种完全明白了,他的外在不过是河流浪波上的泡沫。我们光艳的玛德利之子说,他想深入研究医治与草药的学问,偕天附和了他。

 

  “狼腹的怒火要毁灭所有人。”怖军说,他要去森林深处,直到连根拔起千棵参天大树,他都不会再出现于人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得不是孤独的。

 

  我不意外,怖军明白,他的愤怒太过,已经扭曲,现在怒火不该落在无关者身上,而等时机来临,他压抑的愤怒会找上所有罪人,一一清算。

 

  我也要履行我的承诺,使我的威名震撼整个宇宙,从天神到那些有福的人,无人不称颂我。但要找到能把我引上此路的导师,获得必需的智慧与契机,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我再不会踌躇了。

 

  当流亡的岁月结束,当我们再次相遇……我希望,爱能回到我的生命,回到那吉祥之人……

 

  他曾是我的朋友,这些年里,他用智慧的言语支撑我们,现在他也向我们敞开心胸,如同一片浩瀚无边,温暖璀璨的海洋……我们疲倦的灵魂毫不犹豫地投入这上主救恩的圣洗中去。因为我们必须相信什么东西……我相信,我不禁想,眼下呵护着我们的这份温暖,如同不会伤人的太阳,它用金辉把我抱在怀里……。他用柔和的声音向我解释了困扰着我们的东西——仿佛我们是不晓事理的婴孩……我再不觉得羞愧了,因为我明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当时间流尽,需使我们动容的不是仇恨,而且爱……对此世与众生的爱,对臣民的爱——我们必须理解他们的悲哀,成为他们理解公义,效仿正法的榜样。我们的力量应有悲悯的一席之地,哪怕,对着罪人与恶徒,我们心里仍要留有怜悯的余地。

 

  沐浴在笃信之中,如同沐浴在酥油与蜜之中。当我凝视着我的马达夫黄金般的眼睛,一切烦恼,利欲,沉重的记忆都消解了……当我坐在他的莲花足边,我那刹帝利的骄傲也和孩子随手修筑的沙宫一样崩塌了……如果他愿意,我可以把自己打扮成牧女,舞女,甚至效乳海中生出的飞天之颦……只要他强有力的手,愿将爱抚留在我低下的头上。群星照亮了我的心胸,天神的甘露把平和与幸福流入我心中……

 

  而我的兄弟和般遮丽也在那里,所有人,我们都来到他身边,接受他的祝福,并深深地钦佩他。

 

  不会有人想离开,我也友爱所有爱他的人……虽然有些晚上,杂乱的旧事会闯进我乳海般安宁的梦。“世上没有人能说明我是一个罪人,还是义人,我究竟是非法,还是英雄……我只拥有自己的灵魂,而他人都不明白。”

 

  但是谁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这不过是一场幻梦。

 

  我也再不打算见到他。

 

 

 

 

                 ***

 

  战争开始了,那在俱卢之野的伟大战役。

 

  ……只有在战争最开始的时候,我才确信这是一场扶持正法的战争。直到有什么事开始发生,我的心再次坠入怀疑与痛苦之中。

 

  ——直到盎伽王迦尔纳进入了战场。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我已经快记不起他了。但当他出现在我眼前,我的五感,我的知觉,都仿佛被重重地拧成了一个结,这就是他,他的存在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矛盾,是对我迄今为止,沐浴着光亮,纯净幸福的生活,最堂皇的,愤慨的指责。

 

  因为从他出现在战场的那一刻开始,这场战争就成了一场针对他的战争,他,独自面对所有。

 

  他被整个世界所谋杀,被敌人,和他们自己人,缓慢地,无情地,甚至在战争之前就已经暗暗开始,甚至,更在婆罗门骗去他神圣的金甲之前(我就知道,盎伽王,我就知道,你总要在那些苦修者身上吃亏)……谋杀的开始,是更之前的一些事……

 

  “在战争之前,我知道了一些事……”

 

  他不再是一个为痛苦自傲的牺牲者,他只是一个牺牲者,即使他仍是这战争里最尽心尽力的一部分,即使他的箭与攻击能震动大地乃至天国。

 

  是的,他为战争而动,不知疲倦。但也很奇怪……我想不出他的动机。他本能将我剩下的四个兄弟,在他占上风时杀死,甚至有余裕砍成碎片——但他让他们活着。他们每个人都听他说了差不多的话,概括起来,意思是——我不杀这样弱于我的人。

 

  我想起曾经他关于对手是否衬得起自己的话……可现在是战场,并非演武比试!我很明白,原因并不是他们不配……

 

  虽然他们确实不配!即使是能把罗刹撕成碎片的狼腹怖军,也听到了他口中吐出一声傲慢的“弱者”……尽管几乎一半的俱卢族人都死在他手里,但他却被放过了。尽管无种和偕天忙了半天,好把盎伽王在布施后鲜血淋漓的身体医好。我的两个兄弟记得他受的伤,虽然他们的医术已至臻境,可使伤口隔日便不留痕迹,但他们不知道如何医治记忆上的伤。

 

  最需要医治神思的是坚战兄长,他的遭遇实在难以理喻。我身经百战,矫健勇敢的兄长没有负伤,这次,他终于有了开口讲述自己的耻辱的力量:当他面对着那可怖的只知战争的野兽,恐惧疯狂地钻进他皮下每一寸,远胜他人生曾有的任何一刻恐惧。转轮圣王不得不逃离战场,像一只颤抖的鹿,从天陷地裂一般的雪崩中逃离……他只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和马达夫。而马达夫照旧用合适的言辞鼓舞,恢复了他的信心。不过,我感觉到,其中更多的话是对我说的,比如我们必须战胜俱卢族,为此必须除去他们一切强大的依仗。

 

  我都明白。

 

  但是盎伽王,他明白这一点吗?——不。

 

  我尝试问自己,我为什么要理解他?他是敌人,他是包庇非法的罪人,他侮辱了我们的妻子,并且不愿收回那恶毒的言辞。他已经摧毁了我们三分之一的军队,甚至比伟大的毗湿摩和德罗纳大师杀的人还多。现在不是回忆那一年的地方,除非……

 

  除非这是一场有公义可言的战争。

 

  如果。

 

  而不是现在这样,看着他被周围所有的人杀死,看着诡计,欺骗,背叛,诽谤,侮辱,唾弃……这一切交织在天上。我不能,他在一个人对抗所有,甚至是站在了难敌的对面,甚至……敌视他自己。

 

  而且我无法摆脱这种感觉。每时每刻,他都在战场上寻找我,是要杀我吗,还是别的?我不知道。

 

  我几乎没有空下来和他决斗的机会。因为总有什么会把我们隔开,而短暂的相遇中,他总会愤怒地谴责我们的欺骗与虚伪(这还是战争中的正法吗——他说),他的斥责应比任何箭都更尖锐,如果我没有在他眼中看到别的东西的话……

 

  那是一种呼唤,他整个人都在呼唤我。

 

  “阿周那……我请求你,结束它……结束它……”

 

  “是你想多了,阿周那。”我看着又一个在盎伽王弓下受害的人被抬给医官,对自己说。要是真有什么是我能结束的就好了。

 

  但在我看来,没有。

 

  到了大战的第十六天,他已然是一头被围住待杀的野兽。不止我一个人看出来,马达夫也在微笑,从他眼中我能读出:再近一步……就差一点……那天晚上,他巧妙地夺去了因陀罗赐给盎伽王的法宝。凭借什么?狡猾?还是智慧?我眼见着这一切,愈发明白:无论这些决定杀死他的人怎么想,这是迦尔纳与他自己的战斗,而他没有输。

 

  可是,为什么他能如此轻易地看穿我的伎俩,和他臣民的谎言,却不能看穿马达夫的真意?还是说……他不想?

 

  他的力宝是为我准备的,但他却将之用给了别人……

 

  ——“也许,可以说我不是死于别人的谋杀……”

 

  他的皮肤如同干涸的大地,他眼窝深陷,眼中有高热一样癫狂的激情——不,他更像一个把自己烧红,正待化作一把刺过来的钢枪的人!

 

  “阿周那!人们怎么能说,那些把命躲在孩子们背后,把他们推上前送死之人是光荣的勇士!人们不过是你赌局中的筹码……瓦苏戴夫奎师那!!!”

 

  他的怒吼使我们脚下的战车都在颤抖。

 

  但我从未听过他到底想对马达夫说什么。交战把我们再次分开了。

 

  我必须战斗,毫不犹豫地战斗。

 

  我也感到很难过。

 

  到了这一天,我更加明白,我现在的知识,能力,乃至箭术,那些我曾扬言要十倍超越他的,都已经成真!但是,这些和我战胜他不一样,比如向那些普通的士兵放箭……

 

  比如在异邦人的背后放箭杀死我的祖父……他并不是对着我放下兵器,双手叉在腰间,结果却是我杀了他。仿佛他只是一盘被端到我面前的菜,我不去想那是什么,我不用管,我只需要咬下去。

 

  甚至,我没有取下胜车头颅……我认为他是那个害死我儿子的凶手,尽管我知道究竟是谁给了激昂最后一剑。在我疯狂地,心碎地闯进俱卢族的营地,准备在夜色下撕碎所有人时……我并没有想过,我要报仇,我要杀的人里包括那个因为怜悯我孤勇中受折磨儿子,而用死结束其痛苦的人。

 

  无种和偕天随后谴责他,说他没有阻止这场虐杀,这几乎如同把一个孩子杀死一遍又一遍的暴行!……可是无论丧子之痛如何使我神智恍惚,我依然记得,现在我们处于一场战争,而非为公主择婿的比赛。而激昂也不是只有美丽与纤手的公主,只知享受别人的青眼和敬慕。如果他进入战场,且没有被阻止,那他就不是一个孩子——我也绝不允许,人们如同谈论软弱的羔羊一样谈起我怀英勇而死的儿子。

 

  我的箭术要杀死需要我长进十倍才能战胜,杀死望向他便如盲人一般看不见其弱点的人……因为人们也把他摆上了我的餐盘,他们要求我舔舐他,撕咬他,最后毁灭他。

 

  或者……

 

 

 ***

 

  在第十七天的清晨,仆从帮我穿好盔甲,我就已经隐约猜到今天可能发生的事。现在已经不是谈论战争的转折点的时候,转折已经过去了。我们的敌人,他们的军队惨相毕露。怖军记得他的诺言,而他对羞辱般遮丽者的复仇已经完成……我都想不出那时的他会如此恐怖。虽然这是正法之战,并且他的复仇将警醒后世,以他可怖的力量,威慑将来心中毫无怜悯的罪人……

 

  依然是马达夫赶着我的战车。他为我们的胜利做了很多。他在战前给我的教导,至今在耳边回响。他是全能的,是万有之主(我心里时刻感觉得到),我只需向他走去,成为他的手——仅此而已,不去想,不去感受。我只需要明白:全能者全知,全知者无谬,再没有更高过他的公义。而我们,作为婆罗多族最强大的拥戴正法之人,他因此选择我们来助他重建正法。我们配得上这项殊荣,因为支配我们行动的,不是仇恨,而是爱……

 

  “……只有我才能决定我是罪人,还是义人……”——多么可悲的低语,它是受自私与自怜驱使着说出的,但我后来见到了至高者眼中的光芒,在他爱的溪流里随水波流淌……

 

  但现在这些话又响起来了,它们一起在耳边嗡鸣。“他就是爱本身,我将拒绝他,而他会因为拒绝杀死我,所以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唯独没人问过这只手想要什么。

 

  这场大战中,马达夫一直在和我说话,其中,他也提到过盎伽王。他仿佛是马达夫心中的一根刺,而且我感觉到了,虽然每每有这样的自觉我就不禁发抖,这无所不能者也有五感七情。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他在说别的,但我察觉到了,他被盎伽王拒绝,并且他没办法平静下来。

 

  他用比较,对照,赞美,钦佩,他用各种修饰来佐证自己的话,但意思是不变的:

 

  “如果他和你一样,为正法而战,他将无人能敌。但他心中没有正法,他被矛盾折磨,不然他就不会选择,去做罪人的荫蔽……”

 

  ——“只有我才能决定……”

 

  “如果他不是意志如此软弱,他将无人能敌,如果不是自私与虚荣蒙蔽了他……”

 

  ——“他就是爱本身。我将拒绝他。”

 

  “至于你,帕斯,你比他更强大,因为你心中坚定不移,没有疑问。在博伽梵的引领下,不会有任何人……”

 

  ——“我只拥有自己的灵魂,而他人都不明白。”

 

  “他不是你的对手。”

 

  是的,马达夫,我也这么认为。

 

  我一到战场就看到了他,俱卢族的军队簇拥着他,他们已经绝望了……但是眼中仍有勇气。我不止一次见证了敌人死战不退的决心,不管他们是谁,士兵还是战车武士,他们都会战斗到最后一息。

 

  难敌就在他身边,他眼中既有不可驱散的绝望,又有动物本能求生时的光亮……只是因为他的朋友。他让盎伽王站在自己面前,甚至是把他推上前来的,我几乎能看到王子手中的铁链和鞭子……

 

  这不奇怪,因为我的对手看上去不再像一只受伤暴怒的老虎,而是一条受挫而呜咽的狗。我不知道俱卢那边发生了什么,但我听到一些传言,说开战前那边就一阵骚乱,但是无人知道他们在争吵什么,也许是争权夺利,决定谁是统帅……唉,刹帝利的骄傲啊!……显然这样的骄傲会指向谁,也许他们再次提及了他的出身,毕竟所有人都记得,他为了布施一个假婆罗门,舍弃了金甲。之后他又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参战,无法证明自己……他们试图从内里杀死他。

 

  但是现在无人可用了,人们不再记得他的布施,他被视为最后的希望,但可惜,他已经不可能是了。

 

  不,他还不打算放弃。在难敌的命令下,他向我发射了某种毒箭,或者是娜迦……箭擦着飞了过去。我的心抽动了一下:他是故意射偏的。虽然,理智告诉我,看他现在的状况,不排除有意外失手的可能。

 

  然后,按马达夫的又一次设计,击败他不再需要百十倍的武勇,只需要一人之力,甚至,只用一半的气力,毕竟我要对付的是个几乎不能站起身的人。

 

  可是他的车轮为什么会陷在地里,为什么他要把弓留在车上(唯有心神不定仓惶无措的人才会犯这样的错……他是吗),而他的御者漫不经心地坐在车上,根本没有帮他的打算……他还忘了呼唤梵天法宝的咒语。无论他是真的忘记了,还是没有……这都说不通。

 

  你到底在对自己做什么,迦希吉夜,你在做什么?……

 

  为什么那么多人,那么多事,甚至整个宇宙都想杀死你……为什么他们所有都……

 

  不,这是非法。眼下的一切都是必要的,是天神撼动了我们脚下的大地,甚至要夺走他肺叶中的空气——因为即使在最后一刻,即使他奄奄一息,他依然具有力量。

 

  我受不了……

 

  他就站在我面前,手无寸铁,攥住了拳,紧咬着绷起下颌,但他仍傲然抬着头,他眼中是对我的挑衅,或者是对我的呼唤。我已经不能辨明。

 

  我克制不住地发抖。

 

  旧日的幻象笼罩住了我:他躺在盎伽王宫,自己宫室的地上,他踉踉跄跄地跪倒,毫无防备。而我在一旁揪着心:他这样能阻止众神伸出来要杀死他的手吗?

 

  不能,恰恰相反,他阻止不了。

 

  “杀了他。”马达夫向我喊道,“洗清他所有的罪孽!”

 

  ——“只有我才能说明我是义人还是罪人……”

 

  “杀了他,帕斯。想一想吧,他那样侮辱了德罗波蒂!”

 

  ——“我们当中没有谁比谁更好……”

 

  “记着,他这一生都是非法的助力。”

 

  ——“战争中浴血的将是疯狂的野兽,而非荣耀的天神,虽然,其中大概会有野兽……”

 

  “帕斯,他杀了你的儿子!”

 

  ——“……把命躲在孩子们背后的人……”

 

  “想想你在做他奴隶时所受的羞辱,想想你是谁!”

 

  ——“磨砺你的双手,使它有力!”

 

  “不,马达夫,不。”我说。

 

  “不!”然后我听到利箭破空的尖啸,是甘狄拔,是我刚刚扔开的神弓。

 

  我跳下战车,冲向他,我的敌人,那个不承认自己是罪人的人,那个拒绝了成为义人的人。

 

  我抓住他的肩膀,试图把他拉近怀里。我的手臂使不上力,如同飓风中随意被折断的枯枝树杈,但我会磨砺它们的,我说过,让它有力。

 

  “冷静下来……一切都会好的!……我会治好你……”

 

  我的脸倒映在他颤抖的目光中……然后,空气被一股致命的寒意刺穿。

 

  他的头猛然向后折过去,就在这瞬间,他的身体突然变得沉重,骤然睁大的眼睛盯着天空,仿佛是在挑衅,仿佛是在呼唤……

 

  空气如同凝结了一般,仿佛是死人再无法吐出的最后一口呼吸。而我察觉到我的背后……

 

  我转过头,马达夫的双眼比吉罗娑的雪更冷,而他在看——越过我——看着他。

 

  我也转脸看了回去。凝滞的空气终于又流动起来,太阳的余晖怀有生机地弥漫其中,微风轻轻吹拂着我……宇宙并不在意它是怎样衰败,也不在意它是怎么一瞬间重获生机——更不必说它变得不再属于我。

 

  一切都变了。

 

  我小心地把我落败的敌人尸体放回地上——然后发现我再没办法挪开目光,我忍不住盯着那双不再有生气的眼睛,我握住他的手,依然温暖,好像依然有他那此世少有的力量……

 

  “帕斯。”我听到身后的声音,“你背叛了自己。”

 

  “我只是背叛了你,马达夫。”

 

  “难道这不是一样的事?背叛上主就如同背叛自己,背叛自己的灵魂。”

 

  回答他的不再是我的喉咙,而是我灵魂的发声。

 

  “没人能说明,只有我自己能决定,我到底是不是一个叛徒……只有我自己。”

 

  我感到有什么擦过,但不再是天国的河流那样温柔的流波,而且某种饥渴的抽搐,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要从自己掌中滑落,他必须抓住,不能放手……

 

  “来吧,帕斯。”他再次平静地说,“明天仍要交战,我们还有未尽之事。”

 

  “我不会再上战场了,我不会再犯任何罪行了。”

 

  我不由得抖了一下,因为我已经听惯了的,温柔的,如同能包容笼罩一切的声音降了下来,听着如同蛇在吐信。

 

  “如果你觉得,你的背弃会对我们的胜利有任何阻挠,那你就错了。战争已经要结束了,我们已经赢了,你不再是必需。你的兄弟会完成最后的清剿,而你,大可以现在走入森林,不会有人在意你的缺席,但你该怎么忍受,帕斯,你怎么能忍受过这种背信者的余生?”

 

  “我没办法这样活下去——这些罪行,我在这场战争中所有的非法。”

 

  “非法?你将重建正法的战争叫做非法?”那个声音说。

 

  “没人能替我决定什么是正法,什么不是,没人能告诉我,它为什么是正法,又为什么不再保护我们。只有我的灵魂能决定,而别人都无法替我思考。”

 

  “这样吗,所以你打算从正法之途上离开。”

 

  “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让我的灵魂从现在的躯体里解脱出来。让我在下一世受罚,再得到救赎……我知道,那惩罚必定严苛……”

 

  “你说的不错,帕斯。你将受到你不能想象的惩罚,你将十分清晰地记得现在的人生,它将折磨你……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你将生活在那样的世界,一旦人们发现你不只活过一次,就会戒备地把你杀死!”

 

  “可这怎么可能呢,马达夫?你引领人们走向正法,走向爱……难道在你胜利后,还会有合乎正法安排却遭到不幸的事?”

 

  “会有的,帕斯,因为有你这样背叛我的人。”

 

  “不会也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吗?”

 

  恐惧从我的心中消失了,我的心变成了我从未想过的模样,在那里,人不仅可以与神争辩,甚至可以审判他们。

 

  “这将是人类的错误。”这位神回答我,“人的过错。不过这也是因为上主使他们充盈了世界,为了让你们,数不尽的灵魂能来到人世,为你们的罪行负责。你会受到惩罚的,甚至你不知道,帕斯,你究竟犯了什么罪,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而这个人,他至少知道一些,并且试图在此生补救偿还。比如他的牺牲……但这有什么用呢?他依然是罪人,和你一样,不过他至少知道,他是你的……”

 

  “别说了,马达夫,我什么都不想听。即使我不知道我有怎样的过错,我的灵魂也会一桩不落地受到惩罚,但我不想听到别的诋毁他的话了。他已经死了,马达夫,而你依然忘不了他拒绝了你这件事?”

 

  在我背后,又是那令我双手发凉的声音。

 

  “不仅仅拒绝了我,也拒绝了你,帕斯。我向他展示正法,我和他交谈,让他站在我们这边……”

 

  “然后他告诉你,他不会抛下他的罪人?”我不由得笑了,“那么他到底是恪守正法的人还是非法之徒?如果你邀请他,那就说明你肯定了他,你不会去寻找一个非法的人。还是说,只有与你同行,他才能称自己为义人,他背负罪名,他受到惩罚,只是因为不打算和你走?”

 

  “难道不是他自己来决定自己公义与否吗?”马达夫也笑了,“他决定让自己是个罪人,应该受到惩罚,因为他发现……”

 

  “说明白,马达夫,既然你开了这句话的头。”

 

  “如你所愿——当他发现自己的敌人其实是他的兄弟,而他和其中一人犯下了重罪……帕斯,现在你还会觉得他疯了一样追求毁灭自己不可理喻吗?他很害怕,他害怕在下一世,他的灵魂会被撕扯,如同他把自己的金甲像一瓣莲花那样剥开。”

 

  “不……”

 

  “现在你还觉得,如果他身边有人可以改变他的想法,不是好事吗?”

 

  “你是在说自己,还是像你这样的人?毕竟,你自如地游走于这一切……这是你的享受……即使你看着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你也感到享受,因为你也一直在试图让他接受你——通过另一种强迫……可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我想听实话!”

 

  “他是你的兄弟,帕斯,你母亲的儿子。是你母亲婚前生的孩子——但是她因为恐惧羞耻抛弃了他。他是你的兄弟!你还不明白吗,难道你没意识到……”

 

  “我听懂了。然而……我们根本不知道彼此的亲缘关系。但是你,无所不知的人啊,你甚至知道他和我那些不曾对人提起的事……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和我的兄弟这隐情,为什么你偏偏只告诉他,而且是在战前,是在他不想成为你忠实的,仰慕正法之人后……这就是爱本身吗?不是为了得到他,就是为了毁灭他?这就是你要重建的世界的正法吗?”

 

  “人的本性就是这样,且将永远如此:不是为了得到,就是为了毁灭。要紧的无非是它究竟得到了什么,毁灭了什么,是正法,还是……”

 

  “什么是正法?你或者你这样的人会怎么看待它?”

 

  “你累了,帕斯,而且意志软弱下来了。哪怕只是一只小狗,从刚刚的对话,它也能明白许多。”

 

  “狗不可能明白……它们一门心思只想着自己嘴里的酥酪。而且酥酪越甜美,它们就越兴奋,我不再需要你的酥酪了。”

 

  “一样的。我也厌倦了你,帕斯,还有你们所有人。婆罗多之地没有能真正扶助正法的义人。只有些许两脚行走的野兽,对你们来说,现在还不是听从上主诫告的时候……无论怎么跟你们说话,你们都只能听到自己愚钝的心声。你爱你的妻子、孩子、父母和兄弟,甚至爱你的朋友和那不可明说的情人……你甚至看不清,这些牵绊如何轻易地缠缚住了你。你在做什么?还要我告诉你多少次:只有放下执着,灵魂才能解脱!”

 

  “那么你解脱了吗?成千上万爱你的人,甘愿让自己融化在你的莲花足边,可你却格外不能放过一个罪人。”

 

  “因为他比你们……(我可以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痛苦吗)他比你们加起来,都更应当得到救赎!但他拒绝了,这个顽固的人……我告诉他,我会彻底治好他从那个置他于河流中的母亲处得来的噩梦……但他拒绝了!我本来告诉他,我可以彻底治好他!”

 

  “你和他交易,而不只是为了治愈他?”

 

  “他永远处在交易当中,并且他不清楚自己价值几何。难敌给了他一个王国,你给了他一些奖励爱犬的抚摸……而我,我为他提供整个世界,从天国到人世,我提供人们难以想象的幸福,一切,一切……但他只专注于听他心里卑弱的念头……不,他在听你的声音……他没办法摆脱,和你现在一样!甚至,你根本不会为自己的罪行感到惊恐!……”

 

  “我罪孽滔天,但是,其他人呢?马达夫,对你来说,你在意的到底是什么,就因为他不曾和你犯这样的罪?如果他面向的是你,那么这便可以称作真正的虔诚,奉献,或是其他本质相近的感情,这会成为一种适宜嘉奖的习俗,甚至被称作正法的体现……对不对?”

 

  “为什么不这样呢?”我背后的声音钢铁一般坚硬,“这不比你们所有人都抱着所谓的友谊,所谓的誓言,躲在黑暗蒙昧的角落里要好?如果你献祭自己,看着自己破碎……只是因为有人告诉你,这是好的,事情就不会显得那么糟?”

 

  “如果他们情愿,这确实不错——但你得不到的仍将是一种罪恶。”

 

  “够了,帕斯,你只是在原地绕圈。而我已经厌倦了叫住你,给你指出出路……我不再需要你了,现在我就可以给予你死亡……”

 

  “就像他那样,用眼睛杀死敌人?如果你可以用一个眼神,甚至是一个念头杀死谁,那为什么还需要这场战争呢?所有流血,所有暴虐,所有你费尽心思设计的战局——它们有什么必要?”

 

  “因为你需要,为了你的成长。但即便你马上就要死去了,你依然怀有一种幼稚的固执。”

 

  我沉默了,我只能紧紧握住我的敌人,也是我的导师之人冰冷的手。

 

  “那就来吧,马达夫,我的灵魂等着有朝一日,它应得的救赎。”

 

  “如你所愿,帕斯,既然你是如此厌倦了……”

 

  “我想知道,无所不能之人啊,你究竟会挂心些什么……”

 

  一种冰冷彻骨的锐痛刺进我的心脏。而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我再未放开那只冰冷的手……

 

  

 

  ***

 

  “我,Сильвер Диверсайз,一名医生,一个独身之人,我写下了自己灵魂的故事,尽管我知道,几乎没有人能读到它,但也没必要排斥……也许我的孙子们会读到它,希望我的心声不会引起他们对于生命和灵魂的恐惧……”

 

  我管不住要写日记的手,所以我不得不把本子藏在办公室最靠里的角落的地板之下,好让我能趁机断断续续地写作。我常用笔记本压在上面,用那些关于病人的抱怨,和他们需要的药名掩护下面我正书写的文字。

 

  因为这是我灵魂的故事,是我曾经的故事。现在我明白了,尽管之前许多年,我都不清楚落在我脑海和梦中的生动幻象是什么——我没告诉过任何人,甚至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这起码不是恶魔附体,没必要拉着我去见驱魔的人。

 

  后来,我接受了教育,读了一些不是那么该读的大部头。我终于意识到我拥有的是什么。

 

  可我曾经的故事究竟发生在多少年以前?为什么……我想不通,如果一个人的灵魂能够再活第二次,它再次回到这罪恶的世界,为什么要花上几千年?

 

  我没听说过我曾生活的国家,我的人生中从来没听过我记忆里的那些名字……我不熟悉那些陌生又复杂的地名,也从未看过那么多,或美丽或英俊的人,那里似乎所有人都和天使一样动人……

 

  并且当时有许多神明,他们会来到人们面前,和他们说话。

 

  我曾是个王子,人们以银色做我的名字,甚至我现在的名字也是这个意思,只不过用了另一门语言。显然,我母亲曾想取一个新鲜好听的名字——Сильвер——我的家族中从未有人叫过这个,可见它出现在母亲脑海里,是有人唤起,绝非偶然。

 

  我非常清楚地记着过去的生活。虽然很多事是我想不明白的,为什么我周围那些人,包括我自己,都如此关心现在我并不在意的事?以及,为什么我现在那么在意,我曾经所不看重的事?但这些都不重要……只有一件事,我甚至可以为之去死。

 

  我记得我是在战争中死去,但我的死亡大概不是英雄该有的死法,没准也算,反正我说不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被杀,不过总有一天我会记起来的,就像我记起来其他事。

 

  我最清楚的不过是我当时就快死了,并且我紧紧抓着我所爱之人的手,仿佛那比生命还重要——我爱那个人,我爱那个灵魂,并且……并且我知道,现在她也在这个世界上,她也回来了!

 

  她在新的身体里过得怎么样,新的世界对她来说是快乐,还是痛苦?……我曾天天都在想,怎么能再见那个人一面。

 

  我的妻子走进了书房,端着一壶牛奶和放在碟子上的一块肉饼。然后她把这些都放在桌子边上,远离纸张,这样,我就不会在写得什么都顾不上时打湿手稿。我没用别的书遮住我刚刚在写的东西,毕竟,她只会向我微笑……

 

  “你还在写作吗?”她深情地问,“亲爱的,我多想读懂你的著作,所以我才去学了认字,甚至是拉丁文,只为了读懂你……虽然,如果让教长发现了,他一定会诅咒我……邻居才说,他昨天又在宣讲知识对女人是怎样的荼毒……我没去听,亲爱的,你不介意吧?”

 

  我不知道,我的爱人。但不论周围的人怎么说,我还是觉得,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你爱的女人在你身边,并且你不仅可以让她谈论这些天街上的新鲜事,还能把教会里所有被谴责诅咒的知识告诉她。正是因为有她们,真理才得以传开。

 

  我们都冒着不小的风险,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发现我的妻子不仅识字,而且早就看了我的藏书时,我并不害怕。而她也没因为被我撞见读书而恐惧。甚至,她还直接抱怨道,我的藏书太少,她已经读了大半了,得弄些新的书回来……

 

  “好吧,我会的……”虽然这些手稿和书籍其实很难到手,我不得不小心保存它们,因为没有这些书,我的灵魂似乎都空虚起来了……虽然我知道,这些书的内容可能会使自己被判死刑,因为这里面全都赞同认得灵魂会不止一次地回到肉体的世界……因此,曾在地上犯罪的人最后也都去过主的天堂,甚至他们的罪行是借上帝的名义犯下的。

 

  “他就是爱本身,并且他会杀了我。”我又写下一句。

 

  “昨天我把最后一本书也看完了,除了你新的手稿,我没东西看了。”我的妻子说,她把自己的手臂支在我肩上,“现在我只能等你了……”

 

  唉,我的爱,也许我的故事其实是为你而写的,但是,我并非是想着你可爱的面孔落笔。我想着的,是你在我久远的过去里存在的模样,是你那双让人摸不透想法的眼睛,你总是怀着嘲弄的微笑,以及流露出阴暗与炽热的一瞥……我有种预感,你其实知道我在写什么。

 

  在现在这个身体里,你的灵魂并不拒绝爱……

 

  我又写下一句。

 

  “……接受我对你的救助……”

 

  我的妻子离开了,不是怕打搅我,只是还有些家务没做完。

 

  我盯着书房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我看到刚关上的门轻轻在门框里震颤……

 

  “迦尔纳……”我轻声念道,我感到一株花缓缓在我胸口绽开,是我只在过去的。上一段人生里看到过的花。

 

  

 

  14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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