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amazing,介绍被炸掉了。

一句话简介:牲口bot精神遗民
凹三:yeshoubai

[授权翻译][周迦]只有我的灵魂Только моя душа(1)

Summary:那场赌骰过后,每一个般度族人都要因为坚战错做的决定,被惩罚做赢得自己之人整整一年的奴隶。阿周那内心恍然:这一年里等待着他们的命运究竟会是什么?尤其是他,在他落入那么复杂难言的一个人手里之后……


b.是Diverseyes老师的香香周迦饭!不过里面也有一定的难迦和奎周要素。并且奎有点黑,所以观看前请做好心理准备!希望我不尽如人意的翻译可以转达一点这个同人的绝妙……如果喜欢的话请去红白网站给眼老师点多多的kudos和回复!


是剧不是月,是剧不是月,是剧不是月,重要的事说三遍!



 ***


  这些话至今仍会在我耳边响起:


  “德罗波蒂是自由的,她将在父辈与孩子的陪伴下回返般遮罗。至于你们,般度之子,这是坚战鲁莽冒失的代价,毕竟他在与兄弟的赌博中昏了头,不知收手——整整一年,你们都要做赢去你们之人的奴隶。只有这样,你们才能重获自由,而后,在自由之中,你们还要再被流放十年。”


  我甚至记不起这判决出自哪位尊口。也许是持国王,也许是伟大的毗湿摩,或者是维度罗宰相,德罗纳——总之是拥有如此权力的人……但他们的权力却不足以更早地喝止这场赌博,抑或他们本就未想制止。


  当我,与我的兄弟们,还有妻眷分别之时,没人流下多余的眼泪,所有人都明白,现在是我们消解自己投入人世前,便从前生刻在身上,未曾洗去的业力之时。即使是天神赐福诞下之子也有各自的前因。毕竟我们那时也都是凡人,所以无法避免罪过。这一年正是一个契机,我们可以趁此剥除,从前的业果箍在我们灵魂上的外壳,甚至,比起往后流亡的年岁,这时清理得会更干净。毕竟流放还是无法与被一个曾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人支配相提并论,流亡的艰辛,如何比得上忍受支使的痛苦。


  我最担忧的还是坚战长兄。难敌赢得了赌骰。而他会对奴隶做的,尤其在这个奴隶不仅只有这一层奴仆的身份时……他会做的,我们在会堂上都见过了。坚战……他坚韧却脆弱的灵魂,他水晶般的诚实,纵然说出谎言能稍微改善他的处境,他也不会撒谎。所以在难敌手里,他可能……我不愿细想,同时,我却也明白,这是坚战应当忍受的。并且,不只他一个人被安排了主人,他还不是在别人手里受苦最多的那个,无论是从精神,还是从肉体,他都不是。“此时此刻,你们被挨个分配,这没有错。”我一瞬间仿佛听到马达夫的声音在和我解释,虽然,现在并没有人与我说话。


  怖军兄长我倒不怎么担心。确实,赢了他的难降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怖军又毫无疑问得受约束服从于人。不过对着我们狼腹怖军这么一块难以撼动的山石,任何人对他发号施令之前,都免不了要先考虑一二,再开口说出自己的愿望和要求,避免引他发火。甚至我隐隐有此感觉,这两人被搁置到一处,其实是在考验他们的灵魂。


  无种就更不必说了,他去了奇耳那里。与其他持国之子不同,奇耳以谨慎闻名。现在人们即使不说出口,心里也有非议——在偶然之中,突然沦为奴隶的刹帝利,真的适合被戏耍捉弄吗?奇耳曾在会堂上为般遮丽挺身而出,我忘不了,我无法忘记他是怎样没说完就被兄弟们哄笑着撇开。他不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只是比其他人更聪明,而智慧总是比……至于无种,尽管他天生通晓医治的知识,但无论怎么看,他不算多聪明。或者说,他太专注于自己的美貌了。所以这两人被安在一处,可能也有冥冥之中的道理。


  但是马嘶,那个赚得了我的兄弟偕天的人,我并不了解他,在求学时,他就一直避着我。所以我也不是多热衷于结交这个人。而现在……我难以形容他眼里的冷酷,只有经历过不尽苦难幸存下来的人,只有那些被深深地中伤过的人,只有那些把什么看做比当下的权势和财富更重要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目光……大概,他宁愿选择去把自己的手咬下来,也不愿失去哪怕千分之一的财产,他会把自己能得到的一切都从偕天身上榨取出去。马嘶不是为了乐趣而玩弄讥讽他,他只是想让偕天成为一个真正的奴隶,一头汗流浃背的牛马……我很清楚会发生什么,所以我不觉得他们被安排到一处有什么命运的公义可言……不应该这样!但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尽管我的兄弟们四散去各自的主人处,他们起码都还在象城,尽管分离,却也相邻。他们可以支持彼此,伺机传上几句话……而我却要远离他们。在极远的国邦,我没机会和他们交谈,甚至没办法知道他们是怎样咬牙强撑着度日。没有主人的许可,奴隶无法传信。在这一年里,我不得不忍受对他们境遇的一无所知。


  那骤然升至我头上的主人,盎伽王迦尔纳,赌骰的余波还未散尽的当晚,他突然说,明天他就要回盎伽。因为他这次前来象城时压下了许多事未做,他现在必须回去务事。他补充道,如果象城受到任何威胁,他会立刻回来,只要难敌传召,无论是要他本人,还是带上盎伽的军队。不过现在姑且风平无事,他说:“我请求你,吾友难敌,让我回去我的邦国。”


  这难敌的朋友离去时挥手,仿佛没有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不过……在我看来,难敌现在有了个新的消遣。即使是那些没出息的小丫头,无论她们多深爱自己的旧布偶,即使她们一起掉进过小溪里,即使她笨拙地给它缝好了被撕下来的胳膊,即使夜夜梦里抱着入睡,以期这玩偶保护自己免受黑暗里的罗刹伤害——但如果得到了一个新的,她还是会把旧的放进匣中。


  成人摆弄与他人的关系,也不外乎是这幅样子。并且,盎伽王的离开情理上也说得通。我不算多了解他,但也听过人们提及他的心思敏锐(这是好的)和易于怨恨(这不怎么样)。显然,他的敏锐让他及时捕捉到,自己被怨恨的可能。旧的消遣应适时避开新的消遣。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是难敌手里的玩物?你这么多年来一直这么想?你不过是为自己真实所感拉了一条幌子,但凡你多琢磨一二,你就能看到嫉妒,钦佩,甚至是忌惮……而且,你……你依然(我甚至没注意到心中狂暴的自问成了对他的喊话),你仍是难敌的一个玩物,消遣,仅此而已!”


  而我则成了玩物的玩物。我已无力分辨如今顺应什么才是对的,这么苛刻的惩罚,对我们来说真的公道吗?站在他人的角度上,思考我的困惑也许很快就能想通,一个人越了解某个外人,就越能理解他们身上发生的事——然而一旦思考涉及了自己,或者因为时运十分接近自己的人,一个因为时轮的捉弄,蹊跷地比起兄弟,妻儿,父母,更接近自己的人……


  这就是我的想法:那么他就无法摆脱思绪那杂乱的漩涡。我无法摆脱种种思绪,时间把我们的灵魂投向了与我们契合,至少是适用于磨砺我们的人处,在这为奴的年月,我们与这些敌人的灵魂,会更亲近,胜过与血亲的兄弟。


  我也被抛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试图摆脱的灵魂。他百般搔乱过我的思想——不,我没办法说他纠缠我。他只说过一次,他关怀我,然后他就什么都再未做过,只于原地站着。但我无法压下,无法杀死那平静如死水,又下藏着激情的期待。他挑衅着我,无时无刻,乃至睡梦。


  次日,盎伽王带着随行车队回去他的封国,象城几乎无人留意此事。只有奇耳王子出来为他送行。我并不意外,他们性情某方面很相似。俱卢族行三的王子没有请教他的尊长,而是向迦尔纳询问。他的问题可想而知:他该如何对待突然掉到自己手里的奴隶。


  我无意偷听他们的谈话,是那声音向我耳朵里钻。我和其他奴隶坐在一辆拥挤的马车里,不能离开自己的座位,但我仍有大弓箭手的听觉,比首陀罗的耳朵更敏锐。


  “如果是你,”奇耳问,“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如果可以,我会让他走。”迦尔纳平静地回答,他话语里的真诚突然如同钩子,狠狠从我肉里抽出道豁口,“我不需要奴隶阿周那,我需要他作为大弓箭手,一个敌人,而非下属。但我们没有权力放他们自由,你我一样受命令的约束,甚至不比他们的轻巧。如果你实在不想和无种这过去的王子有什么牵扯,就……直接把他送去马厩吧。”


  “你说得对,我们一样受此约束……我没办法给他们自由,甚至,也没办法对他们置之不理……”


  “也许,我们该履行自己在这身份的义务……”


  除了这两个人,象城还有谁会如此谈论般度之子?我试着想难敌,难降,以及马嘶就这问题寻找明智的答案。挺滑稽的,但我没办法被逗笑。真的,除了他们两个,再没谁能像个人一样地思忖这些奴隶的问题了。我从婆罗门处听说了组成人性情的三部分,善性,忧性,与暗性。具善性更多的人似乎犹疑了起来,而为另外二者支配的人,则还步伐坚定地往前踏步。


  “听我说,迦尔纳。”奇耳继续道,“我对无种王子不怀恶意。我只是恨般度族,我们恨他们,因为我的兄长就是这样,所以我们……”


  有意思。除了在他们俩这处,我还没听谁说过,能把般度族拆开,他们能只恨我们共有的名号,却不憎恨其下的个人。


  “所以你打算把他当做谁,般度族,还是无种本人?你的兄长难敌大概很清楚如何对待他的奴隶,问他如何去做吧,他会安排好一切。”


  当然,难敌和难降都会教你怎么处置这些奴隶。而马嘶通晓婆罗门的学问,说不定还能总结出一本,如何经济地使用沦为奴隶的刹帝利的典籍。不过,和这二人比起来,马嘶还不如他们像那醉心学问的阶级。


  “但你不一样。”奇耳又问,“你恨阿周那,不是吗?既然如此,你会对他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


  “可我们必须做些主人那样……残忍的事!”


  (谁给你这死脑筋里灌的这个必须!我几乎想喊出声。)


  “我说过了,我只想要阿周那这个战士。我只想要自由的战士,我就等着他自由的时日到来好了。”


  “所以你要带着他去盎伽,然后把他送进马厩里,抛到脑后?”


  这时,驾车的御者来到盎伽王身边,说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他匆匆和奇耳告别,登上了自己的战车,在武士的簇拥中,他下令出发。


  


   ***


  

  当我抵达盎伽的王宫时,在仆从充实的忙碌里,在安置新物洒扫灰尘的喧闹里,我就和一杆厅柱似的,不知所措地站着。没人给我下命令,盎伽王几乎是一下战车,就回他的宫殿休息去了。当时已是傍晚,他得抓紧时间休息,明天有的是他因去象城推下的事务要处理。


  我突然想,那些推延,是一种逃避,可是,是逃避什么,又是从谁那里逃避?毕竟现在无事可做,这不关我事的疑惑纠缠了我片刻,我也理所当然想不出结果。就让他去忙盎伽的事吧,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想。


  如果我还和往常一样,是阿周那王子,我将受到殷勤不尽的欢迎,他人的取悦取之不竭。可现在我是个仆人,且还是才从无所不有沦为奴隶的仆人。不过,如果身边的人都不会支使我去做奴隶的事,这个身份似乎也没有那么难挨。


  我跟着其他仆人,问起了晚上我该住在哪儿,是否能拿些吃的,来补充体力。他们一路上不敢和我说一句话,目光僵硬地绕开我,对他们来说,我依然是个王子——这从他们困惑的眼神里可以看出来。也许因为我手里还抓着我的弓,因为某种原因,盎伽王没有没收它(尽管他可以夺走,我见惯了他人对甘狄拔的眼热),那把弓在奴隶们捆扎起来搬运的货物间格外惹眼,它让我如同我赤身裸体地走在路上。我已经没有任何私物了,理当珍惜我最后的弓,但我现在觉得,我应该把它藏去某个地方,这样别人就不会害怕我了。


  没人费心向他们解释,我是怎么个身份,应得怎样的看待。他们也没办法自己做主,用怎样的眼光打量我。稍微掌些事的仆从告诉我,没人和他们说过关于我的事。


  因此,我一开始还以为我可以随心所欲,想去哪儿都行,反正他们不会介意。


  盎伽王是另一回事,毕竟他承诺了要做这奴隶的主人。


  结果我被礼貌且恭敬地送出了厨房(并且伴随着一众仆人的鞠躬)。我正在宫殿的长廊里徘徊,想不出自己该怎么打发时间,然后我遇到了他。盎伽王没有戴着王冠,也没有佩着金饰,他只是用一块柔软的,浅色的布披在肩上,一人走过来。国王们如有盛况或祭祀要出席,确会如此穿戴,身后随着一众廷臣,但我知道这种事上,他更喜欢独自一人,尽管他是一个国王,被盎伽此地唤作大君。


  “阿周那。”他语气没什么差别地叫到我。


  “是的。”我应了一声,然后犯起难,我该叫他主人吗?我似乎该无条件服从这身份予我的卑微,但他没有叫我奴隶阿周那,换做难敌,他不叫上一百遍奴隶坚战,恐怕都不会冷静地闭上嘴,想到难敌,我心里确认下来。


  “是的,国王陛下。”我说。


  “我很抱歉,没能及时安排你在这里的住处。”


  “你是在向一个奴隶道歉吗?”我忍不住讽刺回去,“你的对你朋友的职责呢?”他对我的问题听而不闻,然后长廊里陷入一阵沉默。


  “阿周那,你这个仆人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处。已经有足够的人来服侍我穿衣,为我取食,为我铺床,等等。并且他们熟于此道。”


  我也尝试想象了下这个场面……为他穿衣取食,甚至取悦于床褥和席间,不,他确实不敢。而且不只是因为他有足够的仆人,也是因为,他可能会从这样的奴隶身上看到般度族和阿周那这个人。


  “我要经手的琐事,我宁愿让自己来。而厨房马厩等地,在那里工作的人也熟悉自己的工作和彼此配合。不过确实,有些你所擅长的事,是盎伽缺少的。”


  我不禁好奇地盯着他,没来由的,我突然想起他对音乐那番高论,以及在把我和维纳琴一通羞辱时对我跳舞的暗示。


  他打消了我愈发不妙的猜想:“如果让我描述,在象城和战士们搏斗演练能带给我什么,除了殴打稚子的感觉,再无其他了。而这里更加不济,没有可让人称道的战车武士,没有受大师教导的战士,只有普通的士兵。在象城,撇开弓箭,我起码可以持剑与难敌和难降练习战斗的技艺,我的朋友们还可以徒手与我角力——我们各有所长。然而在盎伽,即使他们几十人一拥而上,我也只能训练自己知道分寸,不让他们被我太快压倒……虽然这也是必要的本领,但是……你明白了吗,阿周那,你知道自己对我的用处了吗?”


  我当然知道。我没办法期待命运此时格外垂青我。我当然希望我的敏捷,我的力量,我的技艺不会衰退,生疏,可是一想到一年内我不能过刹帝利的生活,不能接触武器,我就感到绝望:不经磨炼,手臂无疑会习惯于软弱的生活,大概要花格外长的时间才能恢复往日的水平。然而在他这么说了以后,我难遏喜悦……不过我还是设法保持了镇定。虽然我的欢欣可能没瞒过他,盎伽王微微笑了,只是动了动嘴角,但没瞒过我。


  “我每天清晨都会去校场。待我在日出时分,祭拜过苏利耶后,你必须在训练场或是弓靶前待命。有时我晚上也会叫你,但不是每天都有这空闲。如果我需要你来,会派人传唤你。”


  直到现在,我才感觉他在尽那所谓的主人的职责。但他表现得很自然,以至于从王公沦为奴隶可能产生的不快一点没有刺伤我。不,我提醒自己,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并非一个真正的国王。


  或者……为什么我要把作为一个国王,和凌人的傲慢,对旁人的轻慢,与对无法回答出身的人的羞辱联系起来?是谁让我能立刻想起这些行径?我立即想到了难敌,但是,盎伽王,我眼前的人让我随后想起了别的。在象城的校场,我和我的兄弟们,无论我们如何看待自己,我们其实并不比其他国王,和他们的孩子,比这些高贵的刹帝利出身的人好更多。只是非凡的环境格外使我们荣耀。


  在那个籍籍无名的苏多突然成为盎伽王之后,我有好几个晚上,不停在想,那天的校场上,没有比我更迟钝,更愚蠢的人了,我才应该是那个以他没想到的方式,回答他,接受他挑战的人。我应该承认他有权利与我战斗,虽然我不能给他一个王国,但我可以称他为一个平等的弓箭手……不过最后,我发现这么做也没什么益处,就没再使这些无用的回味折腾我了。毕竟,他这样的战士会成为任何人的盟友。可能正因为此,一些状似占有欲的想法接替着前者来扰乱我——我该对待他就和任何国王与王子一样,至于他本人,我并不在意。管他选的是难敌,还是别的什么国王,或许他早就看好了一个强大的盟友,一道高枝,他一贯精于此道。


  我对他没什么兴趣,我想。一想起他不过是难敌好用的一个消遣,我就能安下心,挪开眼,甚至不曾正眼多打量几次这个新簇拥在象城附近的弓箭手。所以我并不了解他,那个曾怀着最真挚的敌意挑战我的人,而现在……


  现在,他不得不确保他憎恨的对手不会失去臂力和张弓射箭的技艺。他需要我仍是一个刹帝利,而非奴隶。


  这有些奇怪,但有那么一刻,我突然想,确实,这是命运的安排。我想为这安排喝彩,它看到了我的所需,她把我在这时交给了迦尔纳。


  我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人,看着迦尔纳的表情,我明白,他也十分庆幸。




 ***


  我们在校场碰头的第一个早上,他向我提议,进行一场不用弓箭的比试。我有些意外。他手里握着剑,而后迦尔纳向随他一起来的士兵点了点头,那人也给了我一把剑。转交过后,此人便离开了,只留我们两个。


  “何须惊讶,阿周那。我见过你作为弓箭手的本领,不止一次。虽然很可惜,我们只对上过一回,不过还有一年时间,有的是机会。”


  我抓住他言辞中未交代明的一处,我依然不清楚自己该如何和他交谈,他想听什么,他不想听什么,还有在这愿与不愿间,我该怎么面对自己不得不遵守的服从。


  “这一年里杀我的机会吗?”


  “只要你还是我的奴隶,我就不会杀你,不然就太不公平了。你我现在地位不对等,我必须提醒你,如果你在今年杀了我,对你绝无好处。因此,不要忘记,阿周那,现在只是比试,而非决斗。”


  “你的意思是无需全力以赴?”


  “当然要尽全力。”


  “但在不遗余力的情况下,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


  “你是德罗纳大师的弟子。我想你也受过这种教导,我们不只要学会不顾一切地挥舞武器,毁灭仇敌,也要知道怎么及时收手。虽然有时,我觉得吾友难敌,与你的兄弟怖军这方面都算不得出师。尤其是怖军。”


  我非常同意,尽管听他一句话就冒犯了我兄长确实不舒服。


  “好了,阿周那,闲话少叙。唉,在象城,我尽可以在刀剑锤杵里耗去半日,但在这里,我不得不顾及政事……”


  听得出来,国王与其廷臣聚集一堂的议事非他兴趣。他终究不是国邦之主,盎伽王,尽管他是个出色的大武士,但他算不得国王。


  这点我在稍后愈发深刻地体会到。


  他没有夸大其词,譬如他说与士兵打斗,和跟儿童打闹无疑,就不是自夸。“阿周那,不要敷衍。”我定了定神,还未反应过来时,他就已攻过来三下,我半只脚踩到了圈外,但好在没有跌倒,他喝道,“你的命运已经注定,不要考虑那些不相干的事,与我战斗!”


  他话音刚落,我心里搅起狂澜,仿佛摩诃提婆降入我的心神——就像每次播撒勇武时一样——他在我身上疯狂的起舞。


  是的,谁说过,我的动作就像在跳舞。而与暴乱的动作相比,我的思想,无比清明地和身体剥离,如第三者那样比较战局中的自己和敌手——盎伽王的力量非凡,如同挣开束缚的公牛的角击,只是他正打算刺伤的是那更加灵活的牧民。倒不是说他笨拙,我不过是看出了如何克败他的威风的方法。


  仅是眨眼之间,我如蛇一般折过身体,避开了他连骨头都能砍断的一击。但我不是用自己的武器刺穿他最后的防线,我用的是自己——我重重往他胸口踢了一脚,而后闪去他背后,拿胳膊箍住他。迦尔纳没有跌倒,他慢慢地,平稳地,甚至可以说颇具观赏意义地在敌人的抱拥里,免于跌到地上,而我俯视着他的眼睛。


  我一瞬间有些懊恼。


  眼下的姿势似乎藏着种讥讽。


  “现在你又会跳舞了,阿周那。”


  但这次没有恼怒逼得我想夺刀教训他,因为,尽管难以启齿,但按他说的,讨好女郎需得扭腰起舞的话,他现在同样是个配合舞步的动作。


  “我不知道这当中的技巧。”盎伽王继续说,他仍保持这种几乎躺在我臂上的姿势,浑然不觉蹊跷,但说实在的,我已经感觉到抱着他有些吃力了,“了解新事物都需学习,那么,阿周那,我要你指导我这摩诃提婆擅长的艺术。”


  这是他第一个像样的命令,还会有什么?但无疑,无论他想要什么,这盎伽之王,我都无法拒绝他。问题是,这些没人教过我,当需要穿着纱丽伪装时,我甚至没做作地向卫兵投去媚眼,就成功取信于戒备男性之人的眼了。舞蹈也是如此,那坦达瓦般狂乱的战斗也是一样。


  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教他。


  最后总算来了个人救我。有人呼唤他们的盎伽王。迦尔纳不甚情愿地收回他渴望教导的目光,轻松地从我郑重到酸沉发僵的怀抱里出去,转身离开了。甚至没说下一次在校场还是弓靶前见面。


  我很清楚,往后的一段时间,盎伽的事务会占据他几乎全部的时间。但等他把事情打点妥当,他只会更久地与我缠斗,较量。


  而现在……我只能颇为不快地承认,今天剩下的时间里我还是无事可做,再没比这更消磨志气的事了。


   ***


  次日早上,他向我说,要徒手肉搏。


  “我一直在想你昨天怎么蛇一样地闪开,而后将我摔过去——只要你想,阿周那,你做得很自然,不像是经训练后天掌握的。它源于你的本能,也许你前生便是那类裸身蜕皮的生灵,但我大概不是,所以……”


  他说着,我却在想,那么他的前生也许是个健达缚。这念头被意识到后便叫我一颤,因为它的根据不是盎伽王的技艺和力量,我只是在想他的外表。他形容出色,体格精健优雅,且有大弓箭手的天赋和才能……以及这身体里无尽的力量。我昨天领教过了,虽然我设法赢过了他,但不得不承认,昨天那疏忽而失了先机的时候,不靠一点狡猾的技巧,我没办法取胜。


  “阿周那,再用你昨天那把式,让我想想怎么应对这种情况。”


  然而我来不及用上任何手段,他毫无征兆地,钢铁般拿手臂箍住了我,无论是靠蛮力,还是试图扭动关节,一时都逃不脱。他就像一块亘古的山石,而我是只不慎卡在缝隙里的野兽。意识到这点相当让人不快,更使人郁郁的,是我不得不明知收效甚微,还要和那些愚蠢的走兽一样,坚持抽出自己被困死了的爪子。


  我得想些办法。


  “告诉我,国王陛下。”他勒得人有些气短,我艰难出声,“你确定这是公平的比试?”


  “你想说什么?”


  “人人都知道你有天神的赐福……”


  “你看到我现在穿着金甲了?”


  “但它即使不现出形象,也能起作用。”


  “我从来没想过……”他没松开手,而我的腿已经开始颤抖,甚至没有把握下次呼吸还能不能喘够维持我意识的空气。


  “那么……你现在……要考虑一下吗?”


  “好了,阿周那。”他就像突然抓住我那样,又骤然放开,“这几天我们不过是互相了解了一下,明白彼此的长处与劣势,现在是时候正色对待我们的练习了。”


  他说着,我只是坐在地上,试图尽快减轻气短的不适。也许因为缺乏空气,我约束气愤的自制也薄弱起来,随血流在身体里激荡的阴暗情绪被压了好久才终于止住。我们是不平等的,我们并未处在一个高度……我抬头看着他说话,有种疯狂的冲动暗暗滋生,我想把他制服,重重地扔到地上,而后……


  “也许,再用剑对打?”


  “阿周那,你的锤杵使得如何?”


  “我记得你说过,用锤杵时,你败给了难敌。”


  “确实,是近身搏斗的时候。”难道难敌的臂力更胜过他,而我却逊于他们?可是一个人怎能比这山岩更结实,那些非法的人,怎能强过天神赐福的力量?


  这实情再扫兴不过,力量的差异无比客观,但我还是,我不禁希望能看他倒在尘土中,仰面朝天,刀剑架在他颈间,若能是我亲手扼着他的脖子,那就更好了。


  迦尔纳此时俯视着我,他高高在上,本可以看见我的神色,把我的想法猜出些许。但他没有,或者说他假装不知道。


  “我们需要熟习刹帝利武士所有的兵器。”他说。


  然后他学习的尝试又被打断。又有什么急事呼唤国王陛下转眼去看他。我再次被落下,独自梳理躁动难安的心情。它们被压抑得太久了,不过,反正我现在无所事事,有的是时候安抚它们,甚至,我还可以深刻参透其后的原因,而后自省和忏悔……只要我是个自由人,我的思想就会向那些品德高尚的刹帝利看齐。


  但现在和我为伍的是那些粗鄙的仆人。仆人的想法不受任何刹帝利道德的约束,如果一个仆人现在想去厨房,找个熟习草药与香料的行家索要使人迷蒙的药方,他也不会觉得心虚和羞愧。


  我深深地吸气,闭着眼的黑暗里仍是我不想看到的,那些关乎复仇的画面,比如国王餐食里的迷药……我岂是不能绕开守卫,潜入国王卧房的无能之辈?


  可这一切是图什么?


  我不能杀他。那凶杀的念头起来时,有一瞬我甚至想折断这跃跃欲试的手。


  ***


  “阿周那。”翌日清晨,他又叫住我,“这几天我感觉,无事可做对你来说像是种折磨。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自己去拿兵器锻炼,或者和我的军队一起演练。”


  他同情我了,以至于决定给我一个领先的机会,好增添我的力量,免得再像前几次那样,容易落于下风,免得我那刹帝利的尊严如此轻易地被冒犯。


  冒犯吗?


  昨天我几乎用一整天平复那些使我不习惯的感觉。我颠来倒去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次比试,而且,臂力上我的确比不过怖军,而坚战的长枪用得比我好,无种比我容貌姣好得多……但我从未对我的兄弟们有过这种感觉。从未有如此阴暗,渴求报复的恶念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可是为了什么?因为我输过他一次,一次任谁看了都不会当真的对练,一个对彼此能力简单的试探?但在第一天输的是他,虽然他恍如不觉。


  “我只是个奴隶。”我说,或者,我听着自己说,因为它实在不像我会说的话,“你——国王陛下,您最好给我安排仆人的工作,从早到晚,填实我的空闲,而在你需要的时候,我才会作为一名战士,由你差遣。”


  “你希望做仆人的活?”他惊讶地问道。


  “我只是想忙起来,并不在乎会做什么,只要我力所能及,或者你的仆人愿意教我。”


  “好吧,阿周那,虽然我没有想到……”


  “我们只是在履行自己于此身份的义务。”我重复了他说过的话,把这些尽情说出口,比之前干听着他和奇耳那样颇具自我牺牲意味的谈话舒服多了,“我们所有人都要这么做。十个人里无人有幸例外,即使我们远在盎伽。我必须忠实地受这戴上辔头的惩罚,而你,庆幸吧,为奴的不是你。”


  “你是否想过。”他说,“做主人,和做奴隶,究竟哪个更糟糕,如果两者都是在逼迫之下不得已而为。”


  “确实。”他现在又想让我扮演奇耳那样的角色,附和他,听他讲话了,“这义务确实是折磨,但我们必须面对它。”


  从那眼中,我知道自己说动了他。他忧愁的凝视里蒙上了一层阴影,其中的自信与平和被一种卑弱盖过,我常在他被指责时看到这种阴影一闪而过。或许,我在象城讥讽他不过是难敌私下作乐的东西时,他垂下的也是这样如受害者一般的眼睛。


  好了,既然如此,国王陛下,我也不需要找什么削弱你精力的方法了。


  “那么阿周那,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工作,如一个仆人,回去吧,届时会有人叫你。”


  我知道他不会使我和那些伙夫和马倌为伍,我会被召至国王的身边,因为他俨然已经决定配合这所谓的义务,做出牺牲。


 


          ***


  我的工作当日便来了。确切的说,是在晚上。我正漫无目的地在厨房游荡(至少我拿什么吃不会被人阻止),而后王宫的总管进来了,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反正也不重要。他犹豫再三,开口,好像他也难以置信自己所传的命令。


  “仆从阿周那,国王陛下传召你。他要你服侍他以圣水濯发洗礼。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不。”尽管我心里有什么大叫着让我说是,我想,今晚我务必静心冥想,抓住那个乱我心神的根源,找出生出它的因,最好,我能斫去它,但首先我得先知道它是什么……


  “那你就先看你前头的仆人如何行事,照做就好。到时候你会得到一壶温水,而后缓缓浇灌国王的……”


  如果他趁机刁难我……


  “若不是国王陛下亲自下令,我不会让你进这肃穆的场地……”总管审慎地补充说。


  “但国王的话就是律令。”我尽量温顺地回答。


  “是的,快去吧。”


  当我到了那洁净身体之处,国王已盘腿坐在那碗一般的水池里……这些都不重要,我被眼前所见慑住了。他几乎全然赤裸,脊背挺直,仿佛他吞下了一柄长剑,那剑在割烂他肚肠时也支撑着他。他闭着眼,而仆人们熙熙攘攘地围着,走动,做他们应做的事,将香膏敷在他身上。但这些声响摆弄都和他无关,他只是闭着眼,仿佛无知无觉。


  一个仆人递给我一个壶,示意我去国王的背后,剩下的就是总管说过的,我需要把水倒在他头上,润湿头发。但他的头发已经湿得贴着皮肤,好像没什么再洗的必要。他根本不需要我的服侍,这净身已近结尾,他到底为什么叫我过来?


  我不由得想起,同样持着水壶,那次我与他争吵,维度罗宰相不得不让我为他濯足致歉。我被迫向他屈膝,然后由下往上地看他。我突然意识到,这样的致歉,他比在场任何人都不需要。他陷在尴尬里,甚至情愿一次突至的昏厥救他出去,甚至,比我更加难熬。但我们都不得不在他人讥讽和愤怒的眼光下受尽这苦,设法保全尊严,从这噩梦样的夜里离开。之后的数日(我是这么做的,我猜他也是),我们都尽量走王宫最偏僻的路,以免看见对方,提醒当时的尴尬。不久,我们就又能坦然地言辞相争,更胜以往地讽刺嘲弄……


  现在他是打算重现那日?可是周围再没会别有用意观看的人了——仆人当然体会不出其中意味——他又是为了谁重复当天?


  他此时全无之前坐立难安的模样……确实,我现在是个仆人,或者,他根本不知道是谁在他背后,阿周那此时根本不存在。


  我缓缓倾斜水罐,水流再次湿润了他成绺的头发,在灯烛下闪闪发光。他仍一动不动,只是闭着眼,即使这时他也不知道我在背后吗?而我,我不该抬头看他,不该让目光落在他肩上,此前那些暗昧难明的暴躁又灼烧起我的喉咙——甚至远胜以往。那已经不是思想上的躁动了,它已是实际的火,能使血液沸腾如同熔岩。


  但是……这怎么可能?


  “国王陛下……”我几如绝望地低声说道。


  “阿周那?”他没有睁开眼,只是问,“你想要仆人的工作,做好它。”


  “但是……”


  “你不喜欢这个安排?”


  “不……”


  “好吧。”他叹了口气,“你走吧,我会再给你找一个。”


  我离开的时候,我的脚似乎真的成了蛇腹行的,那种满布鳞片的尾巴。它们有自己的头,知道该把身体拉向何处,但哪里都不是我需要去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我日出之前便去了校场,但他并不在,我一直等到太阳升至正天中,他也没有来。





 ***


  又是近傍晚时,又是我在厨房打量那些熟悉的伙夫,打量年轻女仆柔润身段时(虽然在她们当中我找不出什么惹眼耐看的)……


  “奴隶阿周那,到国王陛下寝处去。”


  “——?”


  “大君没告诉我原因。”


  好吧,天知道我还会看到什么料想不到的……


  这未知不能使我受挫,反而令倍觉乏味的血又热了些。甚至不只是血流的温度,我的知觉似乎突然拨开了与世界的薄纱,又像突然被蒙上了什么。我再看着周围的仆妇,她们的手和脸颊因劳累通红,纱丽被卷了起来,与自己打了个结,好不妨碍她们迈开腿干活,但这也如同一种吸引。这郁热的厨房里有种奔放的洒脱,虽然她们只是为了工作……不会有人生出多余的想法,无论是这些疏于梳洗的女人,还是一样光裸着半身的男人。如他们一样,我腰部往上也再没穿什么了。


  在见盎伽王之前,我还是希望能找到些合适的衣服穿,虽然什么都没有。


  “你就这么来了……”总管崩溃地嘟囔了一句,我想知道,难道他还担心那生铁样冷硬的国王陛下,会因为这打扮而不悦,“……进去吧。”


  我继续向不知道藏着什么的宫室走过去。我在门外驻足,犹豫是否要直接进去。


  “阿周那(我不清楚他是不是从门边的影子看出来的),进来吧,他们已经把酒拿来了。”


  酒?


  我进屋时,迦尔纳非常不自在地抱着他怀里的东西,仿佛那是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有不慎就会被摔伤。显然,那些宴饮时常见的乐器,盎伽王还是第一次用手触碰其优雅的形状。


  他将之交给我,并且松了一口气,像是总算从照拂一个他陌生又实在脆弱的东西的责任里解脱出来。


  “坐下吧。今晚你要用音乐取悦我。”


  “你明明不喜欢音乐?”


  “我只是不曾注意这类技艺。毕竟我时间不多,而且,演奏它们是乐师的职责,不是国王和王子的。但你现在是个仆人,所以,我乐意听你拨弦试试,现在我不会觉得刹帝利的荣耀受到折辱。”


  “你根本不了解刹帝利的荣耀!”我险些脱口而出,但总算及时咬了下舌尖。他不是在刹帝利当中长大,不知道国王与王子的喜好,王后和公主们就更不必说了,有人以演奏的才能为荣,虽然不是谁都有这天赋。


  可他在我们当中生活了这么多年,他现在总该明白了吧?我们被创造出来,不只是为了挥剑和拉弓,还有音乐,舞蹈,雕塑,壁画,种种,我们不仅阅读典籍的智慧,还传说英雄的诗行,甚至是关乎情爱的甜蜜文句。


  我想叫喊,让他明白,我们有灵魂,不只是一把剑,一条不知伏下的脊椎。但我突然失去了长篇大论的兴趣,曾经滋润过我的情爱诗章又安抚了我,那时我才从德罗纳大师的隐修林回到象城,偕天抓着那书卷找到我,他问,为什么王宫的藏书里会有这种故事,这分明不是合法的婚姻。他说这是飞天女神的故事,飞天,那是谁?我一时无法回答偕天的问题,但我要来了书卷,打算读罢再告诉他。


  结果不久我就遇到了广延天女,我草率地,或者说,出于刹帝利的矜持,我把她拒绝得太难堪,最后落了个诅咒。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已经沉默了太久,盎伽王偏过头,不解地看着我。如果他要问我刚刚在想什么,我该怎么说?也许是关于刹帝利的自矜,我又不是坚战长兄,只说实话……虽然,不知怎的,我也不是很想撒谎。


  但他什么都不曾问,他只是指了指上放了软垫和长枕的地毯,让我坐过去陪饮,而他坐在国王的椅子上。


  他没戴着王冠,长而蜷曲的黑发披散,黯淡着折射着些微灯火。但是那些项链臂钏都穿戴严整,为什么放松消闲时他也不摘下这些东西,还是说他其实在意自己在仆人眼中的形容?


  我靠着软枕,找了个舒服的坐姿开始演奏,只能演奏,好平息我越发荒诞的猜想。


  他没有指定曲子,是我自己选的,而我记忆里天女善引诱的手指,必然也参与了对曲调的选择……那书卷中奇妙不经的爱,那狂乱的美与爱,甚至破坏了至伟的牟尼之修行。我想演奏那雪峰上的苦行者,与大胆引诱他的摩西妮,她婀娜的身姿雪地里闪耀着月亮的银光……或者演奏以曼妙身姿出现在最智慧的牟尼梦中的天女,甚至,甚至那曾至我身边的飞天广延……


  乐声笼住我的神思,又向内渗进我的血肉里,使我的皮肤成为供人落笔的画卷,它渴望被画上情热的注视,莲花般指尖的触碰,热切的吻和焚烧一切的渴求……我消失了,眼下仅是我的手在演奏,我的双手自去拨出其渴求,我的身体也愈发不受理智约束。


  我抬头看那不得不赢了我的主人,我看见他,如同经由一层薄纱。乐声之中,他坐得很艰难,毫无放松之意。相反,他的身体像被引长了的弓弦,而眼光锐利如箭。他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起来,夺过我手中的琴,把它砸到墙上。这曲调让他恼火,我的手不由得僵住,指头错碰了其他弦,尖锐的杂音冻结了方才还流动如水的乐声。


  “我让你不满了吗,国王陛下?还是说你想听些别的?”


  “为什么这么说……你弹得很好。”


  “可你看起来不像这么想。”


  “因为对我来说,它太好了。”


  “我不明白。”


  “我不习惯这样动听的乐曲……我只熟悉军队里的战歌,让箭呼啸而出的弓弦,而非琴弦……”


  “可是人并非只有刀剑锤杵和弓箭!”


  “还有什么?”


  我吐出一口气,惴惴不安:“还有爱。”


  我对他的婚姻知之甚少,但盎伽王和他的妻子不和不是新鲜事。他们间的分歧起因很复杂——简单概括,是他的首陀罗妻子拒绝成为王后,她只想要平静的生活。传闻说,她的邻人有时会嘲笑她的盎伽王,作为回报,她用盆里浣衣的水泼了人一身。然后她回家,继续洗衣服,更加愤怒地搓洗衣物。我听说,她试图把盎伽王留在家中的水槽与木桶间,但并没有留下太久。没人知道,盎伽王是永远离开了她,还是这分歧的两条路终有一天会汇合……但,也许他现在确实无暇品味情爱。


  “抱歉……”我脱口而出。


  “为什么道歉?爱确实美好,虽然只在那天女的艳情书卷里。”


  他听出了我演奏的故事?


  并且,他也读过那传说?


  我用和以往不同的眼光瞄了他一眼,这个仿佛不可动摇的,向着他想成为的最完美的刹帝利形象塑造自己的弓箭手。


  “阿周那。”他声音里多了些疲倦,“你走吧,明天我会再给你换个活做。”


  “早上你还要我对练吗?”我忍不住问他。


  “你准备好了吗?”


  “你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又输了,你还要找那些牵强的理由?”


  这罗刹生的杂种……我果然还该找些什么麻痹他的锐眼和那张刻薄的嘴。


  “准备好了。”我磨着牙把话挤出来。


  “我不认为你能冷静地投身战斗。”


  “我现在很平和。”


  “我不这么觉得。”


  “你到时候看着吧。”


  



               ***


  这次我们比试了很久,几乎将过去浪费的时间都补上了。除了弓箭,任何一样兵器都没放过。最后我们难分胜负,我用长枪比他更快——我甚至把枪尖挑到了他喉咙上。但我实在不善锤杵,而剑战最后以平局告终。我们尽力了,只是,谁都没办法获胜。他识破了我迂回讨巧的方法,但臂力与轻捷上,我们又没人更高一头。


  酣战当中,我不再惊讶会把他和自己看做一个整体。因为这时,他与我有一种最狂热的爱侣都无法奢求的契合。即便他是敌人,他也比任何人都更接近我。我能感觉他的心脏的跃动,嗅到他皮肤上的热气,而每次碰触都如同灼伤。


  在此之前我从未感到这种躁动。无数战斗,比试,训练,甚至真正生死搏杀的战场……但唯有这次,碰撞的金属将我们拽进一个奇怪的茧,不,只拽下了我。他只为战斗本身激动,也许这就是他总能占据上风的原因,尽管我没输,但我无法摆脱,觉察到他正让步的郁闷。他应该直截了当地利用眼前的破绽,但他怎么能不迫使在这狂热的云端,足不沾地般没有底气的对手屈服?


  而我更担心,他知道我怎么想。但他只是假装不知道。


  到了晚上,还是在总管倒吸一口气的抱怨里,我去见了盎伽王。


  “阿周那,你会玩骰子吗?”


  我怔了怔:“会。”


  “如果让你想起那不幸和屈辱,是我失察。”


  他这么说,并不奇怪,毕竟他素来擅长察觉他人幽微的难堪。


  他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报复我。”


  我彻底愣住了。


  “你不是叫我来取悦你的吗?”


  “是这样没错,但仅仅满足眼前乐趣……没什么意思。”他说,“我不擅长赌骰,只不过从难敌那里学了些基本的规则。并且之前只和他玩过几局。这些都不重要,阿周那,如果你现在不惮冒险,我们可以再认真地给赌局下次注。”


  “我不是坚战。”我回答道,“我不会输。”


  “这正是我要说的,你有赢的机会。”


  “你要赌什么?”


  “你赢不来自由,毕竟那为期一年的惩戒在先,不过你可以赢的复仇的机会。”


  “什么意思?”


  “我很抱歉再提起当时的事——但你的妻子因为一场赌骰受辱,你们兄弟也各自为奴,你现在可以报复我。”


  “迦尔纳,你在说梦话?”我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叫了他名字,而非那国王威严的尊称,“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如果你觉得自己所行非法,那你就该去和德罗波蒂赔罪,求得她的宽恕。”


  “我不认为自己不法,也不打算请求任何人宽恕我。我不是来说自己怎么看待当时的,说到这里就够了。我只是给你一个复仇的机会,并且你有赢的可能。”


  我还是不明白。


  “尊敬的国王,难道你的国邦这么无趣?”我不禁讥讽起来。


  “随你怎么想,阿周那,我只是给你建议。”


  “我和你赌。”我突然想,自己还犹豫什么,万一他转念放弃了怎么办,到时候空留我后悔,“但我没什么可下注的,我现在一无所有,甚至性命都是你的。”


  “我不会要你的命,我们之前已经说过了,你不能押上这个,而甘狄拔神弓也不行,我不需要它。”


  “那我还能赌什么?”


  “你自己想。”


  “好吧,如果你觉得这有用,我可以用我的头发打赌。如果我输了,那就剃下我的头发,行走在盎伽的王宫里……尽管这对刹帝利是侮辱,但现在我是个仆人。”


  “你依然是刹帝利,阿周那,我接受这个赌注。”


  “那你要赌什么?”


  “我自己。”


  鉴于他才说过复仇什么的,这不奇怪。但我还是想知道这赌注的细节,毕竟头发与盎伽王实在不对等。


  “还不明白吗,阿周那?如果我输了,那么我们就交换身份。比如,在这三天里,你才是主人。但有一个要求,不能让他人看出这交换,在廷臣与仆人眼中,我仍是国王,你仍是奴隶。但如果我输了,你可以在此处支使我,在我的宫室,且要避开他人耳目。”


  他说得太直白了,不像在描述赌注,而是在下令我赢。他不在乎我的头发,他只是想输。


  “为什么?”


  他抬眼看我,那是我不曾见过的打量,无论是他有意又似不经意的扫过我一眼,还是转瞬即逝的注意里迸发出的阴暗光亮,那像一个疯子的眼睛。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而他说:“你想多了,阿周那。”


  “这三天你要平息那些无法和我尽力比试的念头。你需成为一个战士,不为失败焦躁,不需要我再留手迁就。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你尽管报复我,为了你的妻子,还是别的什么事,然后你要使一切驶回正轨。现在我还是你的主人,阿周那,我命令你掷骰。”




 ***


  我并不意外自己能赢,甚至,这正是他所想看到的。我再次感到那种被人施舍的轻侮,但我强迫自己收下屈辱,因为,无论怎样,我的主人现在成了我的奴隶,尽管只有三天时间,尽管使唤起他限制重重。


  我可以让他做任何事,报复所有烧灼我的屈辱。


  但我不能这么做。这非是刹帝利的正法。


  于是我也不知道能怎么用这盎伽王了。


  他一言不发地坐着,等我开口,不像是会取悦我的样子。虽然我不开口,他也不能冒失地这么做,他只被准允服从我。


  可是我该让他服从什么。


  然后我的胸口沉了一下,德罗波蒂,我想起她的泪水,她的痛苦,她的耻辱,还有难敌无耻的要求,以及难降的暴行……


  般遮丽现在安全了,但是她的灵魂是否安宁,那地狱一般的回忆能否绕过她?我不觉得现在要做的事能帮到她,但迦尔纳坐在我面前,他依旧不为对德罗波蒂的羞辱忏悔,那样的恶毒的言辞,不管她是否穿衣服……正是从他口中说出。


  “站起来,退到窗边,让我看看。”


  他默不作声地服从了我,然后站在我要求的地方望了回来。他眼里只有宁静,以及那只是微微动了动嘴角,表示快意的微笑。以这样的神色回应羞辱,即使是最圣洁的苦修者,也要被激起怒火。我终于看清了那天象城会堂上燃起的乌黑龌龊的火,新事旧事过去许多后,我终于看清了它。


  “把你的衣服都脱掉。”我说。


  他仍然不说一句话,默不作声地,他从手臂与肩膀上取下手镯和臂钏,把它们放在桌上。他又伸手去接背后挂着衣服的金饰搭扣。


  “阿周那……”他改口道,“我的主人,以往总是有人为我解开,我一个人解不下这繁琐的坠饰,我需要你帮我……施以援手。”


  他怎么敢……血撞着我的额角,我们没对是否在他开口求助时搭理他作出规定。但我站起来,慢慢绕到他后面。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配合,也没有阻挠我。在解开那可恨的金链前,我不得不先撩起他垂在背上的头发,把它往前搁到肩上……这细碎的动作使我内心已把岩浆汨汨流出山口,亟待喷发的仇火鼓舞得更甚。这是仇恨,而非别的……!我试图说服自己。


  我尽力把那些沉重的,一条条的项链放到桌上,挨着刚刚的臂钏,尽管我很想把它们扔到地上,或者一把攥住,勒着其主人的脖子。


  我退后一步,在他才坐过的软垫上坐下。


  “继续,剩下的衣服。”


  腰带也与饰品被搁在一处,然后是布料摩挲的声音。我抬起头看了一眼,而后又挪开了视线,我不会看他这痛苦的模样……但我劝过了自己,重新看向他,告诉自己,这就是他们打算对般遮丽做的事,为什么我不能使他们当中的谁一样身受?


  “过来……坐到我腿上。”


  这不是我在说话,是仇恨在开口,或者是别的……但总之不是我。


  “我很重。”他笑了。


  “没什么。”


  他带着那随时能恢复他危险的平静,走到我身边照做了。并且,他将手搭在我肩膀……不,脖子后面,他确实不轻,没有这点支撑,他也不方便长久这么坐着。


  这是我最后能动用理智思考的事。


  而后便不属复仇了……


  

                   ***


  ……打一开始就不是复仇,我明白。这只是一个借口,方便我把那些刹帝利的底线,矜持,荣誉,还有正法,把这些东西撕掉。


  我把他压在地上,手难以从他慕死又渴求着呼吸的脖子上拿开,仿佛我是个嗜血的罗刹。我十分清楚,我的奴隶不是第一次体会这种对待,尽管我是初次触及这残忍的对待,但他不是。


  我尽力从他身边挪开些距离,但指头依然死死抓着他的肩膀,扣进皮肤,扣进肉里。


  “你也……像女奴一样,对着难敌这样?”


  “你需要让妒火充盈嫉恨吗?”


  “回答我!你不能违抗我的意愿!”


  “如果我说没有呢?”


  “我不相信你……只有叫谁这么……成为他人把玩的东西(我再次这么形容了他),才会像你一样!”


  “我做了什么?”


  “你怎么能……怎么能那么无耻!你用净身,还有,还有战斗时候的接触诱惑我!”


  “这不过是你的臆想。”


  他直视着我辩驳,但瞳孔又好像望空了一样微微无神地散开,头发散乱在地上。他的脸……我不禁想,无种看到此刻,大概会暗暗艳羡地捂住嘴。


  “你到底要我怎样!”


  “你想要我做什么?”他以与我同样不得解脱的语气回答。


  然后,我们都愣住了。没什么好说的了,现在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撇开眼下折腾着我们的痛苦,要么分开——往后的一年里,也和当初在象城,我才给他濯足那段时间一样避开彼此。


  但现在没有那可以让我绕行的长廊……因为无论我如何欺哄自己,扼制躁动,即使眼下是非法,即使我确实在嫉妒,我确实渴望在此时此日攫住他,并且,先意识到这点的是他,不是我。


  

          

        

                 ***


  我从令人目眩的激情里缓缓冷静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好久,我不敢睁开眼,去看我手所触碰着的这个人……我把额头挨在他颈边,他的头发还擦过我颊边,我能听到他的心跳声……我恢复了理智,然后感到恐惧。


  现在我怎么还敢再看他一眼?


  尤其方才疯狂的行为,方才的记忆还在我残破疲惫的意志里徘徊。


  当意识到无人想抽身离开时,起初我有些后怕,我想起他那难以置信的臂力,他可以翻过身,抓住我,这样如那些受困的动物一般命运的,就成了我。


  但他没有。他只是毫不设防地躺着,后脑贴着地面仰着,眼帘半垂,双臂向两边摊开,他向我展露自己,我感觉胸口一阵锐痛,这婆罗多雄牛,他的握力可碎磐石,唯有奇迹才能使人在他攻击下安然无恙。


  而他现在看起来更像从天空跌下的,年轻的健达缚。年轻……即使我也过了能自称年轻的岁数,而他比我更大了近十岁。但他现在沉浸在痛苦里的脸,不仅失去了所有尘世的颜色,还失去了所有,能证明时间的痕迹……他现在无助如刚触摸到青春的年轻人,一个青年,甚至是男孩。


  他现在是众神坐视宇宙毁灭时,宇宙会呈现出的样子。


  谁能阻止上主的灭世?


  又有谁能阻止我心中凶暴的欲望,相反,那阿修罗,那魔鬼又在心底嘶吼起来……他是别人的……第一次体会这种事的人绝不会如他这样,嫉妒使我失声,我紧紧攥着拳头,举起,打算对着他头脸挥下去……


  “阿周那……”他几不可闻地呼出一口叹息,他驯服的低语,如同滴在恒河里,转瞬消散的一滴黑血,那恶念溶解了。取而代之的,是种炽热的,对拥抱的渴望,在渴望之上,一朵对着泥土骨血掠夺成性的花绽放开来……


  然后我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我也不明白……没办法明白他的感受,我只知道他的声音,从如同一头中箭受伤的老虎,从那猛兽的嘶吼,到孩童般无措的抽噎。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感觉。


  直到我终于不再关心他的感受,滚烫的,势不可挡的力量淹没过了我,我如水波般变化,我感觉自己是他肉体上长出的莲花,或是扑住他的野兽,我想杀了他,撕碎他,我也想为他付出我的生命,我情愿他一把把捧去我所有的血,直到这宇宙终结。


  我却连看都不敢看他。


  我听着自己突然开口:“告诉我,你第一次这样是什么感觉?”


  我想不出这时自己还有什么更合适的话能说了,而他给我的回答,让我意识到,他比我更快地从欲望回到现实。


  “你需要一个借口再惩罚我,打我,还是别的什么……对吗?”他说,“下手吧,我现在无力自卫,不能保护自己。”


  如他所说,他所有的力量,全都消失了。甚至不需费心观察他皮肤下肌肉的动作,就能感觉到,他现在比那野狗刚诞下,撇在草窝里的崽还脆弱,可他并无惧意……


  “阿周那,你可以用语言代而发泄伤害我的欲望。”他说,“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旧事,那就说出来吧。”


  “语言?你想让我说什么?”


  “所有,一切。所有侵蚀你理智的东西,所有你忍耐的东西,把它们砸过来,对着我的脸……”


  我还能说什么,这杂种,这狡猾的,眼光毒辣地看破了我的上师…


  我俯在他身上,用能想到的,最直白的目光盯着他,我撑在他脸两侧的双臂甚至在颤抖,它们就像不堪沉重的木顶,被压弯了的支柱。他的眼睫颤了颤,我依然像在看着一个健达缚,但他并不年轻,他像是活了一千次,无比疲累的人……


  “你这……庙妓,白痴……所有人的奴隶,床榻上的奴隶!……”


  “说吧,让这些都过去。”


  “你……你这个该死的苏多,你这首陀罗婊子……刹帝利绝不会和你一样……”


  我说不出更多的侮辱了,我也不想再看他受伤了……


  “你想知道第一次是什么情况?好吧,我告诉你,但是,你要了解,有件事这世上只有四个人知道,我的父母,我的导师……还有他。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我发了誓,保证它将只留在我的脑海,虽然,我其实不确定为什么我需要知道……


  然而他第一句话就惊住了我。


  “这和我的病有关。”


  “你病了吗?”我不禁想收回手。


  “不,我的身体很好,远胜常人,而且那其实说不上是病症——它更像是对我前生罪过的某种惩罚。”


  他说,它从童年起就伴随着自己。从他记事起,约莫每隔三月,他就会陷入一次噩梦,一种,清醒时的噩梦,无法解释,也无法应对的恐惧。他曾试图找出恐惧的根源,但是失败了。那噩梦没有画面,只是一种感觉——濒死的无助。他意识到这可能与他尚在襁褓时的经历有关,只有那时,灵魂还没有进入人体,知觉和动物无二,而动物不会传给之后的人什么记忆……他只能感觉到一种不可抗拒的恐惧把他从前一刻还身处的地方带走,在那里,他随时都可能死去……但他无处可逃。


  我想到了,他说,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经常为此尖叫和呼救。他的父亲会应声过来,紧紧抱住他,抚摸他的头。从这父亲的力量与温热里,他得到安慰。“我感到如此的安全……宁静……幸福。我没办法控制心里的波动,更没办法将自己从父亲身边拉开。很长一段时间……父亲知道我需要他,他不会过于远离我。尽管母亲也知道我的症状,但她没办法这样安抚我……所以她看见我如同癫痫般倒地发作时,她只能去叫我的父亲。”


  “当我长大了些,差不多十岁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种软弱,我对父亲的力量的需要。对他帮助的需要,是一种怯懦。……我不得不硬下心,在发作时躲避父亲,如果他找到我,我就推开他。他意识到我不想要他的关爱,他当然不会和孩子的意愿作对。”


  “从那时起,每过三个月,我就会把自己关起来,独自应对这噩梦,它还是无形无影,要持续良久……最好的方法,就是把自己锁在寝处。这样就没人能看到或听到。不过我的导师,持斧罗摩尊者,我在他那里学习,所以瞒不过他。他试图帮助我,他为我念梵咒,向天神祈祷,指导我呼吸……都没有用。然后某天,他冥想顿悟后告诉我。这噩梦将永远和我同在,但它永远不会在战斗时出现。因此。你战斗的时间越久,就越能避开那恶魔。从那时起,我就再离不开战斗,安宁使我懊恼……我不得不等待着战火,纷争,我再没学会怎么不去渴盼这些使人痛苦的事……”


  “从那以后,阿周那,我开始拒绝爱,并视它为怯弱。当时,我没有意识到,每当有人向我示好,而我心里因此充盈着幸福时,我心里那戍卫就会醒来,他吹响螺号,痛斥我的软弱。……于是我感到我的意志真是脆弱得可耻,我把那些怀有善意的人又推开,无论他们多么真诚……只有我的母亲是个例外。所以其他人……我更容易为人憎恨和排斥,这再正常不过了,毕竟这就是我为人的方式。”


  他的供词无疑满是痛苦和惶惑,但我也注意到,在那恐惧之下,他有一种奇怪的激情,他努力苛待自己,甚至仇恨,排挤自己。他同时是寻衅者与受害者。他竟为此感到骄傲。但,他不会推开所有人,他最开始不是这样的,没人生下来就是这样。他似乎对自己的一切都了如指掌,那么他现在是否知道了恐惧从何而来,他是否又再挣扎过……以他自己挣扎自救的方式,以我不能理解的方式。


  “我不知道对爱避如蛇蝎最后会有什么业果。但如想让我接受它,只能是强迫我接受。”


  “像他那样?”我吐出口气。


  “不。那时我刚到象城,距上次还不够两个月——但是我的噩梦又来了。我躲回自己的宫室,蹲在地上,压抑着尖叫,以免被人听到……但我忘记锁上门。正这时,难敌闯到我的宫殿来,他从不老老实实敲门,能直接进就不征询,然后和我讨论那些要紧的事。而他看到我那时的样子……你可能会觉得奇怪,阿周那,你们总是把他想得太坏。但是……他一瞬间就明白了,我不对劲。他冲向我,把我抱起来,他大喊——迦尔纳,迦尔纳,你怎么了!即使我被那深重的,黑色的恐怖蒙在背后,我也能感知到他。然后我开始担心,在眼见了这些,他会不会认为我有缺憾,对他无用。但他没这么想,从来没有……他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主人。我只是不习惯……他总很急躁,往往,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已经付出了行动。他把我拉到怀里,让我靠着胸膛,他仿佛用尽全身的力量,按住我,然后抚摸我的头发……就像曾经我父亲那样。……我被那种,几乎要被淡忘了,从他人的力量里获得的温暖,安全,幸福的浪潮淹没。我不能自制,紧紧地抱住他,挂在他身上……后来他告诉我,当他感觉我的嘴唇碰到他的脖子时,他就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头脑一片空白。而后转眼间,他把我推倒在地,攻击我,猛烈地亲吻我,如同疯象,仿佛我是欲乐里所有饥渴冒头的那个空洞……但我不在乎,这是别人的力量……不仅是我的身体,连我的思想,意识,它们全都背弃了我。而我内心里那个警戒着的戍卫,那天也没能醒来。”


  “之后,他许久不能平静。你不会相信的,阿周那……因为当时我也不敢相信。他向我道歉了。他说,他从未想过伤害我,或者羞辱我,是他那该死的忧性抑制不下。而你那么漂亮,他说。我当时想,如果在战斗中,我脸上能留下几道伤疤就好了……他简直要哭了,我再也不会了,他不停地说。而我不得不安抚他,我告诉他,这是我的错。但他没听进去我的话。当他被自己的感受压得喘不上来气时,他就会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就是这样的人,但这不是非法的品质,阿周那,这就是人性。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野兽与天神,而且每次获胜的,可能不是那天神。”


  “我知道。”并且不是我执掌好的品性的上主让我这么说……我大概不比难敌更好,但也绝不比他更糟。


  “然后一整个月,也许还要更久,他都没和我提起这件事。我们还和开始一样。照旧议事,照旧并行,照旧宴饮,照旧比试……那时我还在努力掌握国王应有的知识,他帮助我,无一遗漏,他把他会的都教给了我。但有一天,他来找我,他直截了当地说,他十分想我,渴望我。如果我不反对,如果我的意愿和他重合……他将在夜里等我。”


  “我于是去找他,那天晚上,我们就躺在一起,紧紧地抱着,谈了很久,互相倾诉痛苦,再不对对方隐瞒任何事。”


  “痛苦?”我没办法在心里憋着这句话,“他能有什么痛苦?”


  “你对他有偏见,而且人人都有。你能想象,自己一生都被偏见所包围的感觉吗?那只会比我的噩梦更恐怖。当你刚出生,你甚至还没发出第一声啼哭,就已经有人给你判了死刑。因为在你出生的当晚,雷霆炸响,豺狼与狗齐齐吠叫,而那些永远处于一种谨慎和对未来的忌惮的圣人——他们往往更在意自己能从象城带走的东西,而非占星的意义——他们毫不犹豫就说这是恶兆,这个孩子将给世界带来不幸。哪怕他现在只是个婴儿,也得死。你明白吗,阿周那,一些并不聪慧的成人,因为他们的懦弱和私欲,对着孩子开口,他们管一些孩子叫赐福,比如你,而管另一些叫诅咒,比如他……而这些话会陪伴你一生……”


  “他和我说,他的父母让他活下来,他很感激他们,全是持国王和王后对这些征兆置之不理,他们才没丧命。但有些良善的人,或者说,那些幸灾乐祸的人……到处都有这种人,他们不停地告诉难敌,他是阿修罗的化身,从出生到死,再到他死后的永远永远,他都是心怀恶念的阿修罗,无论他做什么……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往往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用他的一生来证明这不是真的,讨好所有人,善良得不得了——要么相反,既然我是非法的畜生,那我就做个畜生。不过,他选了第三条路,就是做自己。他活着不为了向任何人证明什么,他只想从心所欲,做他觉得正确的事,但因为对他的偏见,和悬在他头上的雷霆与野狗,他所做的一切,无论对错与否,在人们眼里,都是非法。这就是他的痛苦。我明白,对险些在紫胶宫丧命的人说这个不公平。但我不指望你能理解,他也不会指望,我告诉你,只是因为这些不是什么秘密。他没有隐瞒任何事,只要相应地,不向他欺瞒。只要被他接触的,也和他一样沦为罪人,陷入非法。”


  “难道他的触碰没有使你陷入非法?”我听着,愤怒却自心底窜腾起来。


  “你是这么想的?你认为我们沉溺于欲乐和堕落?即使我们夜里见面,这种情况也不常见……很少,但是每次我们都需要拥抱彼此,死死地,然后把近日的事倾诉出来,比什么都重要。只有这个,在两个孤独的灵魂贴近时,才是最重要的……”


  “他很孤独吗?兄弟,朋友,盟友……我几乎没见过他一个人待着!”


  “那些雷声与狗吠也投射在他们身上,只不过人们提起这些,不如记起他的出生次数多。那些圣人……有时候我觉得他们疯了。难敌想成为国王,有一半是想摆脱这些人的愚蠢。虽然他知道这不容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一处时会于激情下如同癫狂。”


  “你不觉得这是罪恶?”


  “我认为这是一种友谊,或者,如果你愿意这么称呼,这是爱,除了我的母亲,我唯一能接受其爱的人。”


  “那你为什么要从象城逃回盎伽?”


  “逃?”


  “不然你为什么回来?你不就是害怕,你那亲爱的挚友,把他的注意力转向我的兄弟,然后你会感到嫉妒……你不觉得他会用这种事来这么我的兄弟吗!”


  “不,难敌不需要这个。我向你保证,他要的只是能与心向他的人亲密相处,而非毫不挑拣,放荡恣意。他与你的兄弟没有这种亲近的可能。坚战可能会被罚给他洗一百次脚,或者跪在尘土里膝行,但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难敌不会……对一个奴隶屈尊做这种事,你不必担心。”


  “那么你是为了……”


  “我离开象城是为了带你走。在难敌和他的兄弟面前,如果我没按他们想看的那样羞辱你,他们会很震惊,然后把你和我推出来,特地给一个表现羞辱的机会……这样我就可以向他们展示我克败了你,我征服了你,然后羞辱你……虽然你们也是自取其辱,在天帝城,在那宫殿的摩耶里,你们不该先嘲弄我们。现在轮到你了,但我不想这么做。我只想看你作为一名大弓箭手。”


  “现在你也是这么看待我?”


  “你还想听我再重复一遍吗?因为我感觉有什么阻碍到了你。原谅我把话挑明,除了你怨恨这境遇和我。你还错在此时叫伽摩的金蜂蛰了。是我的问题,我没办法留下伤疤……你因此恨我,你也因此害怕,然后更因此愤怒。你想报复,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摆脱它,这也是我不知不觉中,错在你心里留下的影响的代价。我不会反抗任何事,如果你愤怒难忍,你可以打我。如果你担心我还手,你甚至可以捆住我的手。但到了第四天,阿周那,如果我没看到一个正常的战士来到我面前,你要当心,主人有权力惩罚他的奴隶。尽管我并不想对你行使这权力,但如果三天的时间对你还是不够……”


  “你说话当心点。”我心里的魔头冷哼了一声。


  我无法把目光从自己手上挪开,他的头发,在抓握之下,缠进我的拳头里……缓缓地,不顾及他的痛苦地……我看着他的眼睛,倏忽之间掉入那或许无底的深渊里,我把手松开,但我依旧在那深渊里失重,跌落。


  我是他的奴隶时,他没有嘲弄过我。从来没有,一次都没有。他把我带到盎伽也是为了保护我,免受他人伤害。那么我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我没办法停下。


  ……收手是不可能的。绝无可能……他用自己的顺从与无声却在内里猛烈燃烧的火吞噬我,无论我怎样否认这周身的火,无论我怎么盖住它……它终究存在,不可隐藏。


  明天,明天,当你的廷臣看到你被咬破的下唇时,你会怎么说,国王陛下?当你不能遮掩眼中彻夜未眠的困倦,因为我只会在天亮时才离开,你门外的侍卫会察觉到我,你要怎么解释?而仆人早上为你穿衣时,他们岂不会看到我留下的痕迹?……


  明天整个宫殿都会知道国王陛下如何款待了奴隶阿周那!


  但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


  ……还是和过去一样,我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


  第二天,他没叫我陪他演练,也没有安排任何仆从该干的工作。我等了整整一天……


  传唤我的人来了,那个仆人看着像道备受罪愆和愧疚折磨的影子……我明白他紧张得说不好话是为什么:因为我被准允进入盎伽王的身体,进入那具无人能媲美的……而不是一次又一次,被从未折磨过我的东西折磨。


  我想怜悯他,或者是体恤……但当我迈进国王的宫殿,我什么都忘了。


  他对着窗户,我进来时也没有转身,但桌上那些早已坦诚地摘下搁好的金饰,比任何言辞都直白,他在等我。


  我从身后绕到他面前,抱住他,双手交叠在前颤抖,以两天前我从未想过的方法抚摸他。而他把头靠在我肩上,闭着眼……


  然后我又感觉到,那种宇宙处于毁灭之前的,铺天盖地的不安全感。


  “你为什么这么信任我?”


  “别问了。”


  “但是……”


  “别问了。”


  “这三天里,我的命令,我的意愿,你必须服从。”


  “那你就下命令吧。”


  我于是如他所愿照做了,不再恐惧任何事,不忌惮坠入非法,也不再嫉妒。


  这次我不想太急切,我想看清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每一处细节,眼量过所有眼睫翘起的弧度……我想看清一切,从他额间独特的,与人不同的提拉克,到他结实修长的双腿。


  没有伤痕能把他从这审视里救出去……


  我想触摸他,轻轻地,谨慎地,为图以后能长久回味地……但是手指突然攥紧,深深压陷进他皮肉里。他颤抖起来,压着牙尽力不动声色地吸气,并没有避开。


  只是他的眼神变了:从对我不幸的同情,变成对他无能为力的现状的沉醉……我不能理解,以致愤怒……


  “怎么有你这样的人……”我喘息着,低下声,既不是疑问,也非陈述。


  于是他得到比起抚触,更似寻衅的对待,但他更加迷乱其中,而我也不得不看着他忍受痛苦,疯狂地抱拥痛苦,然后感到满足……


  而到了第三天。


  “这些对你来说算是什么?”


  “别问那么多。”


  “我恨你……”苦闷使我愈发怒不可遏,我握住的手腕,用力把它压过头顶按着。


  而他只是半张着嘴呼吸……粗重地呼吸,仿佛因痛苦更加疲倦深陷的眼窝……


  那是干渴之感的源头。


  对欲乐……对血……


  “你感觉如何?”我不禁想问他,“很好,还是就那样?”


  “你希望我有什么感觉?……毕竟现在是你的报复……”


  “……我要杀了你。”他的话只能让我的苦闷更加深重,痛苦只是围着我飘游,我从中找不到任何答案。没有答案,却有激情……不,我不想你说难以忍受!


  而我看到,但是我看到他……


  到了第四天,盎伽王宫室的门向我关上了。


  而在第五天的清晨,那会呼吸会说话的生铁又来到我面前,在校场上,如同毫无私情的刀剑。他拿着剑向我走来,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再失败,我将永远不会被他原谅。如果我分神去想他后仰起头时的脖颈,他眼睛里漆黑的虚空……他不会饶过我,而我会抱憾终身。


  我们就这样过了很多天,和与上师求学时一样无趣乏味,虽然我也从中得到了益处。不论我是否愿意承认,这是事实,在德罗纳大师的隐修林中,比起学习战斗和讲论吠陀,我们鲜少感到那种,让人觉得挫败的肉体之痛。


  而他,他似乎经历的是与我们不同的指教。他更像战争的一部分,而非一个人,我听说他曾试图挑战的伟大的毗湿摩——现在我意识到,也许他确实挑战过,并且并非毫无胜算。


  他战斗时的习惯和老祖父很像。毕竟他们有同样的老师,如果我猜得不错,持斧罗摩尊者不会照拂他们的弱点,不会试图训练长处,掩住短处,他只会一把火把生铁烧到失去杂质。


  我开始后悔,在我还居于象城时,我很少向老祖父请教战争的艺术。我不想打扰他,他管顾的事太多,我不想他分神给我……但这担忧实在多余,他本就要训练士兵,并且没听说过他放弃过任何一个挥剑有差的人……我本可以从他那里学到更多,但因为我的轻率,我失去了这机会。


  ……只是凭眼睛看的话,盎伽王远不如恒河之子那样强大,他没有那样,如同神赐的,山岩般不可撼动的身体。然而迦尔纳,他锐利不可阻挡的,是他的眼光,他投过来的不是注视,而是战场上钢铁打就的长枪,给它刺伤的敌人留下不尽苦痛……


  训练过后,我去了王宫的花苑,指望在芬芳的花丛里休憩,能叫我回忆起我妻子们的可爱形容,譬如般遮丽锐利生动的美貌和她的激情,或者优楼比蛇一样柔软的腰肢,妙贤如蜜般俏皮的笑靥,花钏女洁白大腿内侧引人欣悦的那颗痣……但这些都没有在我心里荡起波澜。但无论怎样,我不打算去想广延天女,以及她愤恨的诅咒。那个被拒绝的,力量神圣非凡,可以尽情拿捏惩处一个凡人的女人……这样她所爱的人就无力拒绝她。我想知道……如果现在,光华无限的拉克什米女神,只着莲花,从天而降,她能不能让我忘了那低沉的声音,忘记那再不会这样叫我名字的声音……


  ……那个罗刹……那个迦希吉夜……“站起来,阿周那!”他总是这么说……


  唯一能安慰我的,是他不算多么出色的国王,也不是能洞悉人情和宇宙的圣人。尽管他在观察人时有一种类似动物的,十分准确的直觉,他对自己也看得很透彻……这些却叫我不是那么好受。


  他还是没有原谅我。一天又一天,我愈发明白,我们在盎伽第一次的比试,几乎如同两个孩子间的戏耍。他比我以前猜测的还要让着我。可现在,仿佛有什么逼迫他,他甚至比我还要憎恨我的落败。虽然,我还是在他这里讨不到便宜,不时领受败绩。如果我获胜,通过下运气或是什么突发奇想的伎俩,他也很快就能看破我。然后我就没机会故技重施他。他就像善预言占卜的林修者一样,预测我接下来的动作。我不得不为讨巧付出代价,就像一个不得老师认可的学生一样。而我却猜不出他的路数。


  我愈发感到,他好像是在……教导我。并且不吝让我知道,我受到的训练实在不足,而他不需要这样一个青涩的人。


  最令我想不通的,他从未向我提出过比试射箭。我感觉胸口像叫谁捶了一下——他是害怕我这个大弓箭手,被人捉住短处吗,好像那样他就会失去一直以来的指望——可他在期望着什么?


  如遇闲暇,我就更加克制不住地胡思乱想。他为什么要教我?如果他知道我不是他对手,他难道不能满足于此,满足于对敌人的超越,满足于他心中的胜利,然后从对我的执着里解脱出来吗?


  但,很奇怪,他并不想解脱。


  可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但我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我永远不会再得到的东西。他也不会再要求我与他赌骰了......他再也不想输了......而我没有权力让他再给我这个机会。


  我只能在与他近身搏斗时,竭力咬紧牙,以免被他的力量……被他的触碰,他的注视,被这种种灼伤。




  ***


  终于有一次,我突破了他金铁般难以摧毁的防卫,但我得到的只有后怕。


  那天,我鼓起勇气向他要求一次徒手肉搏——“我们很久没这样战斗过了,会生疏的。”


  他略略低头看我,好像我只是个拿着玩具缠着父亲,索要玩耍陪伴的小孩,他突然问道:


  “阿周那,你不介意自己看上去……多荒唐吗?”


  他的眼睛明明白白把没说尽的嘲讽表明出来。他如此,不留情面地嘲弄,我只觉得自己心被拧成了一块扭曲着勉强跳动的东西……几个月来,他终于又提到了当初的事,他分明知道那三天怎样深刻地留在我灵魂里。


  “没人会管我。”我回答他,因为突然沸腾起来的愤怒,我几乎是把音节,擦着紧咬下的那点牙缝说出来的。不,不是愤怒,愤怒不过是外壳,它更像是绝望。


  “很好。”他说。


  他没有立刻上来试图制服我,而是后退几步,原地站定。


  我们绕着一个不存在的圆心,对峙着走了很久,目光都锁在对方身上,如同两头正待死斗的猛兽,就像是我们还在当年象城的校场——只不过我们手里没有弓箭。但正是没有兵器可以依仗的情形,使我又回到了那不计一切戒备危险的状态,仿佛有什么进入了我的身体,取代了我的意志……一切冗余的感觉都消失了,周边的世界也消失了,甚至连太阳也熄灭了,我只是一只老虎,一只巨大的,矫健的,无人能挡的猛兽,有着顽强不屈的眼睛,撕裂一切的利齿……我现在只看着我的对手,不,我的猎物……


  我率先向他扑去。他的眼里闪过一瞬动摇,只是一瞬,但对我已是足够大的破绽。


  当我看到他倒在我脚下,跪在地上,不得不弯着腰,一只手被我狠狠制服在背后,以及他蹭在沙土里的脸,我方才的愤怒和绝望得到了些微慰藉。


  我一时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能如此轻松地胜利。但在我心存疑惑时,他回过神来,用尚自由的另一只手还击回来。


  那是尽了全力的一拳,不过我扛住了。而后我抓着他送过来的另一边手臂,如出一辙地把它按在背后,我将身体全部重量都压给了他,把他钉在地上。然后……在我几乎要停不下来的时候……


  “阿周那……”他喘息着,“我明白,你很自豪总算赢过了我……但人们随时会来这里……看到……”


  “那就看吧,反正是场比试——至多是看到你输给了我。”


  “我承认……你赢了,所以放开我……”


  他似乎要呼吸不上来了,比那次我被他勒住脖子还要命,不奇怪,毕竟他的脸被我狠狠压在地上,而杂乱的长发伺机勒住了他……我不由得着迷其中,虽然鼓动我的,实际是我心底阴暗的恶念……


  借由那些阴暗欲望冷冽的眼,我观察到有什么本不该如此……他不仅没再试图挣脱,甚至僵住了,脱力了,和瘫软没有两样,我甚至能感觉到,他从头到脚都在颤抖。


  “……让我走吧,我请求你……”


  求饶的话,从他这种克败仇敌的迦希吉夜,凶悍无畏的战神口中说出,已经不是奇怪了,而是绝无可能!……他该是会战斗到最后一刻的人,只要还能呼吸,他就不会放弃,而是现在也不是什么让他绝望到,愿意束手就擒的时刻……


  “你在干什么,怎么不反击!”我喊出声,被眼下的异样唬住了。


  “让我走!……求你了……”


  罗刹……恶魔……


  我惊悸般突然地闪去一边,放开了他。他翻过身,仰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大口大口地喘气——比我那时候看着更吓人。他攥紧拳头,在地上砸了两下,然后把脸撇到另一边……


  “你怎么了?”我再次扑到他身边,“……我都做了什么?”


  但我都没能触碰到他。他依然呼吸杂乱,但他抬起手,掌心向着我。他还说不出话,但这个手势能说的甚至比语言所转达的更多。


  我坐在他身边,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我从他眼里看见,他缓了过来,正要开口说话……我将和第一天晚上那样听他讲话,除了那三天,我再未看到他怀着如此不正常的平静开口……


  “没什么……你什么都没做。这已经不是那么简单的比试了,人们随时会过来……如果你继续再抱我片刻,我就彻底输了……不,什么理智都不剩,我会请求你完成你起头的这件事,尽管你……尽管你并没有开始什么……”


  我怔住了。然后我感觉手指抽筋一样疼。取木然而代之的是一阵狂暴的飓风,激荡的血流冲击着我的周身……原来是这样!看起来我的荒唐和你的比起来简直算不得什么,国王陛下!毕竟我记得你当时的样子,当我肆无忌惮地支配你,征用你追求痛苦的服从时……而我现在算不算又做了和之前一样的事?


  “我今晚就来找你。”我脱口而出,“然后做完我起头的事。”


  “不……我不会让你进来。”


  “为什么不?”我感到一种类似宿醉后的头痛。


  他把脸转向了我,我在他眼里看到了某种不祥的意味,但不是仇恨,而且……不是对着我。


  “因为那是软弱,我绝不准许。之前我是为了让你平静下来,但我绝不允许它作用在我身上。”


  我在战栗,发抖,他的手还隔在我们中间,没有放下。我忍不住握上它,用手指抚摸,揉捏它,如同被铁链拉走一样受它吸引,怀着痛苦的绝望,我如吐出毒液一样控诉他。


  “还有比你这样坚韧的人更可怕的吗,如此狂热地和怯懦争斗,撕扯,然后再编造借口屈服于它……我的报复,是,没错,我在报复你,而你软弱地在我手里融化……”


  “走吧,阿周那。这是我的命令,走吧!”


  他的声音像两块硬铁抵在一起摩擦。


  我知道我必须离开,不是因为他命令我,只是因为我该离开他……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我。如果他选择不屈服……我又有什么权利要求他低头?


  跑开……我跑去了哪儿,哦,花苑,我在树荫下,在湖边,湖里满开着荷花。我把自己投进水波的怀抱,以此冷却皮肤下的灼热……可它终究不如恒河的清凉。


  我无比绝望地意识到,今晚不会有人来叫我。如若夜半时,我不堪荒唐的旧梦折磨,走到国王寝宫之前,迎接我的只会是紧闭的门和锁链。并且我不得不忌惮侍卫会被惊醒——我不能把拳头砸向那紧锁的门,不能呼喊他的名字……


  而次日,我在练习战斗时吞下比以前更多,倒地时溅起来的沙土,我发觉我应该忘记,彻底地,不留余地地抛在脑后,不再去想我曾在其他事上征服过他。


  毕竟我无法违抗他的意愿。


  违抗这无疑在教导我,且不仅是战争的艺术,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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